第三卷 珠江卷 第37篇 韓江日夜流

黃國欽

生長在潮州這塊土地,每天每夜,總有一種異樣的神韻在吸引著我,昭示著我,那是一種遙遠歷史的回聲,那是一條豐沛大河在澎湃,那是冥冥中遠古的先民在吟哦。

潮州是一塊面朝大海、背靠大山的土地,五嶺橫亘身後,南方的崇山峻岭,青翠了這裡的空氣和河流。很多晚上,我常常要走出那片古老的城牆,在萬里無雲的月光之下,順著河流的走向,向南眺望。隱隱看去,那一片波光粼粼的盡頭,就是大海。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想起這片土地的神奇。南海和東海,就在這裡交匯;畲族,就在這裡誕生;烏龍茶,就在這裡發源。

這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在中國大陸上,這是一條自北向南流入大海的河流,是一條用姓氏命名的河流。可是,在遠古的年代,這是一條沒有名字的河流,或者說,是沒有命名的河流。

這條沒有名字的河流,卻是一條桀驁不馴的河流。跨過這條河流,向東,就是福建,向北,就是江西。後來,這條桀驁不馴的河流,用她甘潤豐澤的乳汁,哺育了南方兩個偉大的民系:客家人和潮州人。

悠悠歲月,走進了公元紀年,這條向南的河流,才有了初始的名字:員水。這是不知所云的名字。員,義指人員、成員,周圍,決定語氣,增加,還有通圓。但都不是河流應有的具體的含義和指稱。翻開東晉至隋的典籍,都是這樣稱呼這條河流的。也有後人用篔水來指稱這條河流,我覺得這就對了,篔是大竹,竹林。南方的崇山峻岭,漫山遍野生長著茂密的篔簹之竹,和風吹過,鬱鬱蔥蔥,翠綠滿目,窸窣滿耳,透過葉隙篩落的陽光,在坡地上變幻出一幅幅光怪陸離的象形畫卷,任你去自由地猜想和解讀。

篔水,真是一個美妙的詩意的名字。真應該是南方山地間這條河流的名字。篔簹之竹生其上,碧綠之水流其下,篔簹之竹涵蓄水源,碧綠之水川流不息。魏晉之時南方這條別稱篔水的河流,就這樣流淌著青翠悠然的意境。

我曾經在一個初春和四個孟夏,溯流而上,欲窮盡這條從遠古流淌下來的河流。遠古的潮州,是一片碩大的土地,東至福州、泉州,北至汀州、虔州,西至惠州,中唐以後,才分出了漳州;公元1955年,才遷治所至汕頭;公元1965年,才拆分出梅州;公元1991年,又拆分出揭陽。於是,隸屬於廣東的潮州、梅州、汕頭、揭陽,和隸屬於福建的漳州,就一起並列在閩粵贛三省邊這塊古老的土地上。

回望歷史,古昔之時,這一片廣袤的大地,人煙稀少,林木茂盛,峰巒起伏,重山疊嶂,嵐氣、霧氣、濕氣、瘴氣瀰漫,畲民在大山深處追逐野獸,蟒蛇、野象、熊羆、虎豹四處出沒,鱷魚在溪流河谷隨處潛伏。南方山地的這一條河流,危機四伏,殺氣重重。野象、虎豹在州城周圍出沒,這還沒有什麼,人們可以避之,也可以成群結隊,吶喊而過。倒是鱷魚這個魔障,如鬼魅附身,經常伏擊在州城周圍這段員水,伺機浮出江面,吞噬涉水和搭渡過河的行人。

遙想當年,剛剛被鱷魚吞噬了親人和牲畜的鄉民,在員水之濱嚎啕大哭,他們怎麼也想不明白,剛才還風平浪靜的河流,怎麼霎時就血雨腥風,就冒出這麼醜陋兇狠的、披著盔甲一樣的惡物。

殘陽西下,暮色四合,黛色的青山在朦朧的夜色中漸漸隱去,空曠的江灘,只剩下鄉民傷心的哭聲和風聲。

惡物。惡魚。惡溪。在鄉民傷心無助的哭訴中,惡溪,就漸漸代替員水,變成了這條河流的名稱。

這個時候,在遙遠的天際,在西北的上都長安,一個人,從此改寫了這條河流的歷史。

這個人,叫做韓愈。

公元819年,唐憲宗元和十四年,刑部侍郎韓愈,上書《論佛骨表》,直言佛之迷惑人心,殘害社稷、民生,反對憲宗佞佛,諫迎佛骨。這一下,觸怒了喜迎舍利,意欲彰顯盛世太平的憲宗。皇帝暴怒之下,欲殺韓愈。一時間,朝廷上下,百官肅立,一片噤聲,一片愕然。後來,宰相崔群、裴度等一眾大臣,次第出列,竭力說情,憲宗才慢慢收起殺心,改貶韓愈為潮州刺史。

公元819年,唐憲宗元和十四年正月十四,元宵在即,長安城裡,官民人等,節氣洋洋。韓愈卻在這一天起程,遠赴偏僻荒涼的蠻煙瘴地潮州。

就在韓愈被押送離京之後不久,他的家眷亦被斥逐出京。風雪飄飄,歧路愁愁,就在陝西商縣的層峰驛,他那個年僅12歲的女兒,竟慘死道旁。

唐朝的潮州,是懲罰罪臣的流放之地,有唐一代,宰相常袞、李宗閔、楊嗣復、李德裕,都曾經遠貶潮州。韓愈在進入廣東、到達粵北昌樂瀧的時候,就聽說了潮州「惡溪瘴毒聚,雷電常洶洶,鱷魚大於船,牙眼怖殺儂。」【《瀧吏》】。關山險阻,雲遮霧繞,1100多年前,貶謫的韓愈,一路悲憤,一路躞蹀,一路弓身南行,出秦嶺,轉河南,入楚澤,過湖湘,下南粵,千以高山遮,萬以遠水迎,雲橫秦嶺,雪擁藍關,孑孑萬里,戀闕憶家,卻妻離子喪。

遙想當年,偌大的中華,卻只有三幾千萬人口,這一路走來,8000里官道,竟看不到多少人煙,只是山連著一座山,林連著一片林。剛出長安的時候,感到的還只是乾冷,看到的,是掉落了樹葉的楊柳,枯萎了的乾草,飄落的雪花,和若有若無的淺淺的腳印。越往南走,村落和人煙,是越發的稀少,天氣,是越發的感到濕寒,冷入骨髓。一天,一天,倒是路旁的山嶺,漸漸多出了些許綠意,路邊的山林,多出了油油的葉片,路下的枯草,漸漸洋溢出生機。就這樣水陸兼程,舟馬勞碌,經過兩個多月的長途跋涉,公元819年3月25日,韓愈終於到達了潮州。

在《潮州刺史謝上表》中,韓愈寫道:「臣所領州,在廣府極東界上,去廣府雖雲才二千里,然來往動皆經月,過海口、下惡水,濤瀧壯猛,難計程期。颶風鱷魚,患禍不測;州南近界,漲海連天;毒霧瘴氣,日夕發作。」寫完了謝上表後,韓愈就馬上視事。

《舊唐書·韓愈傳》載:「初,愈至潮州,既視事,詢吏民疾苦。皆曰:『郡西湫水有鱷魚,卵而化,長數丈,食民畜產將盡,以是民貧。』」面對轄地鱷害嚴重的現實,新任刺史深深覺得,治理潮州,當首推驅鱷。於是,他開始了準備。歷史,也開始了一種厚重的書寫。

好吧,我們來看看歷史。

翻開志書,這條向南的河流,東晉至隋稱員水,唐至北宋稱惡溪,南宋稱韓水,也叫鱷溪,元、明稱鱷溪,也叫韓江,至清才定稱韓江。

在韓愈那個時代,這條河流,無論上游下游,統名惡溪。《潮州志》對惡溪鱷魚之害載曰:「遇人畜以尾卷而食之」,「伏於水邊,遇人畜象豕鹿獐走崖岸之上,輒嗥叫。聞其聲怖懼落崖,鱷得而食之。」鱷魚為害這麼酷烈,而韓愈的前任,卻無動於衷,或者束手無策。一個好官,就在這個時候,彰顯了他的品格;一段歷史,就在這個時候,開始傳播千秋。

從貶謫的悲憤中走出來的韓愈,坐下來,他深思著,一隻手慢慢地磨起了面前的硯台。「維年月日,潮州刺史韓愈,使軍事衙推秦濟,以羊一豕一,投惡溪之潭水,以為鱷魚食,……」這樣,一篇光照萬古的祭文《鱷魚文》,就從韓愈的心中,慢慢地流瀉到州衙簡樸的公案几上,流到潮州衙內卷帙浩繁的文牘之中,流到歷史無窮無盡的深處。

驅鱷的那天,應該是一個陰天。上午,天色凝重,無風無日,也無雲彩。韓愈,就站在惡溪邊上,朗聲宣讀:「維年月日,……選材技吏民,操強弓毒矢,以與鱷魚從事,必盡殺乃止!」這種先通過祭的形式,作一次聲勢浩大的動員,以消除百姓心中的畏懼,增強驅鱷除鱷的決心和信心,是當時當地,生活在惡溪邊上,韓愈和他的屬民,所能採取的唯一可行的形式和途徑。

《鱷魚文》,在《昌黎先生文集》中,歸入「雜文類」,歷代的各種版本,和朱熹的《韓文考異》等書,都是這個題目。而《古文觀止》,妄改為《祭鱷魚文》矣。

歲月,如河流一樣滔滔流走,那個祭鱷的早晨,卻變成了口碑,流傳在無數代潮州人的口中、心中。在惡溪北堤的北端,如今叫做韓江北堤的北端,有一座祭鱷台,這是一座高古的白石高台。相傳,這裡就是當年韓愈祭鱷的地方;也有人說,不對,當年韓愈祭鱷的地方已不可考;還有人說,當年韓愈祭鱷,在另外的地方。

歲月沉沉,青山脈脈,韓愈在哪裡祭鱷,很重要嗎?

讓他們去爭吧。

我只願意知道,韓愈祭鱷驅鱷,是一個事實;我只願意知道,相傳韓愈祭鱷的祭鱷台,是一個民心向背的永遠的記載。

其實,韓愈祭鱷驅鱷,還有很多種版本。穿過沉沉歲月,來到潮起潮落的惡溪邊上,我們還能聽到1000多年前,唐代河北深州的作者張讀在志怪小說《宣室志》中講到的《韓愈驅鱷》:「命廷椽以牢禮陳於湫之旁,且祝曰……是夕,郡西有暴風雷,聲震山郭,夜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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