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長江卷 第27篇 遍地明珠

彭見明

古人用於啟蒙教育的一本叫做《增廣賢文》的書里,有一句話說「易漲易退山溪水」,看來只有親身體驗過山中水的山裡人才有如此的感受。尤其是南方的山地,因植被相對豐厚,雨量比平原一般要多三至五成,眼看著晴空萬里,一陣山風掠過,頓時山巒峽谷便烏雲密布,雲至雨來,那雨就如同一塊巨大的帘子,由山風那無形的巨掌拉著,在山川里狂飆亂舞。雨水順著無數條溝壑,彙集到最低的峽谷里,剛才還唱著歡快的小曲的小小溪流,瞬間便會變得粗暴兇猛,來自各個峰巒的水流,挾帶著枯枝敗葉,像一頭髮怒的困獸,一路橫衝直撞,自山中直衝而下,又一路收容著各個山頭的惡浪,這支勢力越發洶湧的隊伍,賓士到山勢平緩處,已是濁浪滔滔了。

如果不是山裡人,誰也不會相信這些溫馴的小溪,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翻臉,集結這麼多洪水。但退水也快,待雨停了,風住了,萬馬奔騰向遠方,一俟安靜下來,小溪頃刻間又變成了涓涓細流。像一個愛哭的女子,剛才還涕泗橫流要死要活,只要聽到一句好笑的,馬上會破涕為笑。

這是千萬年來頻頻出現在山裡人面前的景觀,於是被古人準確地描述為「易漲易退山溪水」。

這絕不是司空見慣的日常表演,不是山民們坐在自家屋裡或岩頭下躲雨觀看的風景。哪怕是一個在山裡活出一百歲的老人,也無法估量某一場雨能釀成怎樣的災難。這些肆虐的山水,會直接撕裂溪谷兩岸的田土,將莊稼卷進枯葉朽木中一併送到遠方。山水還會造成山體鬆軟,形成大大小小的山體滑坡。沒有哪一場暴雨不吞食山田土地、房屋乃至人和牲口的。每逢山雨驟至,便是山民們提心弔膽之時。山地里可以稱得上「山洪」的大雨,一年中少也要發五六次或者上十次。

平川里的大河邊,應運而生形成了一個專門的職業,叫做打撈「大水渣」。這些被稱作「大水渣」的東西,便是被「山洪」沖刷而來的房梁、樓板、床鋪、柜子、活羊、死豬、死人……每一場大雨降臨,必有遠處某一個山沖里的山民會不幸遭到洪水的襲擊。誰也無法預料哪一條山溝、哪一處山坡會發大水,會發生泥石流。那些撈「大水渣」的,都是自小在河邊長大會水性的,他們都是征服風浪的高手,他們有能力將在翻滾咆哮的濁浪中的有用之物撈上來,變成自己的戰利品。照說也是應該把這些東西還給那些落難的山裡人的,但這不現實,這些東西也許來自三五十里亦或百把里,無法找到主子,有的山裡人一輩子沒有下過山,除了自認倒霉,不會有人想到那些東西還會存在。

一旦發現了死人,任何一個撈「大水渣」的,都會儘力將其撈上來,好好地給安葬了,並留下石碑、木匾之類的無名印記,日後好讓死者的後人來尋找。萬一沒有人來找了,每年清明節,人們會給亡者燒一份紙錢,不可讓那遭難之人在陰間太苦了。

誰也無法制止風雨的來臨,誰也制止不了此類傳統災難的的發生。有什麼辦法來拖延那些洪水的形成,剎剎那惡龍的氣勢,給人們以防範的餘地?人們盼望了千年百代。

山裡人怕水甚至恨水,卻又盼水愛水。

大水驟然而至溪河爆滿濁浪滔天時,令人們恐懼。

待雲開霧散風和日麗,山溪又變得輕盈清幽時,人們又無比婉惜地希望她們不要走得這麼快,這麼徹底。因為人們需要水的時候,畢竟遠遠大於怕水的時候。

像所有人和莊稼一樣,山區的人和莊稼同樣離不開水。因地貌的關係,山區人對於水的依賴更甚。當千山萬壑中的水經無數大小溪流送到遠處的平原時,已經是滔滔江河,江河以其蘊蓄之豐,就是百年未遇的大旱,也不能使她們形容枯萎,她依舊能滋潤大地。就是常常斷流的黃河,人們還可以通過打井,從她寬闊的河床下找到水。

山區不一樣,大水剛剛走過,乾旱隨後就到。山裡人賴以生存的田土,大多依山就勢,艱難地鑲嵌在岩頭坡邊,有的田土索性根據其小,直接命名為「簑衣丘」或「斗笠丘」。一塊斗笠大的地方,也要被山裡人充分利用,也會被人尊稱為一丘田,可見山裡人尋吃的艱難,很難看到幾塊在同一水平面上的田土。過去我們山裡擁有了幾畝連在一塊的田地的人家,那便是令人羨慕的富人了,建國後大都被劃成了「地主」成份。

為了使這些遍佈於山山嶺嶺之間的田土得到適時的翻耕,山裡人有一道獨特的風景的,那便是用背簍把剛生下來的牛背到山上去餵養,待長大了,好翻耕那些小小的田地。因那山路陡險,長大了的牛是無法爬上去的。可憐那些被背上山去的牛,從此再也不能下山來看看它們的親朋和出生地。

在漫長的典型的農耕社會裡,這些簑衣丘和斗笠丘,只能是「望天收」,老天多下一點雨,就可多收得三五斗。年景不好,就只能眼巴巴地坐以待斃。這些可憐的田地,永遠也享受不到江河和溪流的飽足的澆灌。

自古「水往低處流」,在我的長輩們看來,這是合情合理的自然法則,是無法改變的客觀規律,便心安理得自認命苦,只要你還生活在山裡,溪水就流不到你的地里。因水難上山,山又留不住水,山裡很難種上水稻,山裡人多以旱土作物果腹。山裡最能耐旱的莊稼是紅薯,其次是玉米和高粱。小時候,我們最嚮往的幸福生活是吃上一頓純粹的白米飯。盼望這麼一頓白米飯,往往要等待一年,只有在大年三十的團年飯桌上,我們才能聞到純粹的白米飯的香味。在山裡人的經驗和見識中,覺得這就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香味。

我們的祖先永遠銘記著一個叫做謝仲塬的廣東人。乾隆五十年,謝氏在我老家平江當知縣,其時正逢平江縣普遭大旱,山下的河流幾乎斷流,山上的塝土更是幹得冒煙。春種作物,大都夭折。眼見得手下臣民顆粒無收,這可是天大的事情。謝知縣忙從老家引進一種叫做「安南薯」的紅薯,令百姓廣為栽植。此薯無需播種,摘其藤蔓尺余,插入土中,即可成活,無論山坡窪地,不分土瘦泥肥,此物見泥即可生根,可耐旱,可經風雨,幾個月後便可長出拳頭大小的紅薯來。一蔸少則幾斤,多則幾十斤,生食此物,無需烹煮,也可將人畜養活。

這一年,平江人無奈之際,半信半疑跟著謝知縣栽紅薯苗子。這苗子果然不怕乾旱,慢慢就見爬滿了山坡。十月間薯熟,掘開泥壟,竟是果實累累,嘗來肉質細嫩,甜潤爽口,漿汁豐腴。平江人依賴此物,度過了一個大災之年。

從此平江山地,甚至整個南方的山地,都是從廣東移種此物,一直延續下來,成為山民的主糧。

平江稱此物作「茴」。全中國種植此物的地方,沒有第二個地方把它稱作「茴」的。有史學家曾用心來研究這個稱呼的來由,至今終無所獲。

兩百多年來,謝知縣給平江人民帶來的大恩大德,罄竹難書,便建寺以做銘記,人稱他為「茴老爺」。「茴老爺」的聲名,在我們祖先的心目中,比當今雜交水稻之父袁隆平的聲名,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前,「茴」是平江人至南方山地人的主糧,大米成了雜糧。那時候國家幹部、人民教師之所以令人羨慕,是他們每個月可以憑糧證到糧站糴到27斤大米。儘管這樣,這27斤大米里不摻茴,也還是吃不到月底。何況絕大多數幹部出身農村,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圍著這27斤大米吃,要是不摻茴,幾天就消滅掉了。

茴一身都是寶,從頭到腳都能做得用。茴可以熬糖,那時候沒有幾戶人家能買得起白砂糖的,就熬茴糖自用;茴和茴蔸子可以蒸酒,許多人家靠蒸茴酒待客;茴藤葉子炒出來是最好的綠色食品,時至今日都是席上珍品;茴藤長到兩丈左右長時,就是茴熟的季節,茴藤是要割下來做用場的,這是最好的豬飼料,將茴藤紮成把,掛在樑上風乾,這是農家無一例外的風景。關於茴的好處,平江有民諺讚美它:

茴絲茴拌飯,

茴粉煎鴨蛋,

茴葉子炒辣椒,

茴藤把豬嚼,

茴蔸子蒸得酒,

吃茴活得久。

因為沒有白米飯吃,那時候山裡人非常自卑,有白米飯吃的人看不起沒飯吃的人,挖苦山裡人連放屁都是茴臭味,口裡的氣味也是茴臭味。山外體面的姑娘是不會嫁到山裡去的,怕吃茴,也怕夫君口裡的茴臭味。

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前的漫長歲月里,靠山吃山的山裡人,已經很難享受綠色給他們提供的財富了。

偉大領袖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莊嚴宣告新中國成立時,我國尚只有四萬萬同胞,而在短短的二十年間,中國人口就猛增到十多億,其中有八九億農村人口。這麼一個龐大的祖祖輩輩流傳下來吃著熟食的群體,有一半以上還不知電和煤是什麼東西,全部靠上山砍柴來煮飯、取暖。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我出生在湘北革命老區平江縣一個小山沖里。革命戰爭時期,湘、鄂、贛三省中國共產黨的首腦機關就設在平江縣的深山老林里。這裡的崇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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