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長江卷 第26篇 洞庭湖,藍色的問號

易渡

與水有關的,不管是傳說還是現實,都充滿著造化的無常和變幻莫測。也許世界上沒有哪一片水域,像洞庭一樣,在自然和人力的雙重合力下,被改變如此之大。洞庭湖,一片難究其源也難預知所往的水域,它最終會變成什麼模樣?

《漢書·禹貢》,中國最古老的地理著作,記載了11處較大湖泊,卻沒有洞庭湖的名字;《周禮·職方》,戰國時代的地理著作,對洞庭湖也無記載;漢代辭書《爾雅》,載有「十藪」,無洞庭湖名;《漢書·地理志》,不見洞庭湖的記載;《水經》,詳記全國的江河水道,惟獨沒有洞庭湖……

從史載中追溯洞庭湖的源起,連歷史學家們都糾纏不清。民間的傳說是:神仙洞府,龍王居住的地方。美麗的神話故事「柳毅傳書」,用書生柳毅和龍女的愛情,詮釋了一個奇幻美妙的俗世夢想。而洞庭湖,就是這個俗世夢想用來寄託和揮灑想像的載體。

有一種說法是,最早的洞庭湖,只是環繞美麗君山島的一片小小水域,君山古稱「洞庭山」,湖因山而得名。公元初至西晉前期,如今的洞庭湖區一帶呈現出河網切割的平原狀貌,這個當時約260平方公里的小湖泊,與江河的關係不像後來那樣錯綜複雜。

到底是什麼原因,那片環繞「洞庭山」的與愛情和浪漫傳說有關的水域,蔓延成了一個巨大的存在?它的源起和發育成長,眾說紛紜,至今無統一的說法。也許,一切都因為這個名字,充滿著太多神秘奇幻的色彩。最早記敘「洞庭」這個地名的,是先秦古籍《山海經》:「又東南一百二十里,曰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於江淵,澧、沅之風,交瀟湘之淵,是在九江之間,出入必以飄風暴雨。是多怪神,狀如人而載蛇。」上古堯帝的兩個美麗女兒,一個叫娥皇,一個叫女英,居住在洞庭山上,她們經常到江淵里遊玩,從澧水和沅水吹來的清風,交會在幽清的湘水淵潭上,這裡正是九條江水匯合的中間。她倆出入時都有旋風急雨相伴隨。洞庭山中還住著很多奇怪的神仙,形貌像人而身上繞著蛇,……這座山上還有許多的怪鳥。《山海經》所記載的,會否還有另外的地名比得過「洞庭」的詭譎瑰麗,何況還有愛情和民間傳說?洞庭,不應僅僅是一座小山和一片小水域的地名,沒有理由不讓它浩大,不讓它蔓延,不讓它神秘莫測。

在攙雜著傳說的真假莫辨的歷史敘述里,那片小小的水域慢慢變大了。詩人們才不管那麼多,描寫洞庭湖的著名詩句,唐代詩人孟浩然的《望洞庭湖贈張丞相》:「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將洞庭湖稱作曾經煙波浩渺卻日益湮滅的雲夢澤,以訛傳訛的敘述早於詩人孟浩然,且一直沿襲至今。

其實洞庭湖並非雲夢澤,要說清這個話題,最好交給歷史地理學家們去闡釋。在雲夢澤浩大的年代,娥皇、女英遊玩的那片水域,那些著名的江河還沒有與洞庭山下的那一泓水泊相交匯,現在的洞庭湖還只是一片平野和沼澤。長江、湘江、資水、沅水、澧水,還無從流淌到洞庭山下的深水潭裡。在1957年安徽壽縣出土的戰國楚懷王六年【公元前323年】制「鄂君啟節」里,一段記述舟節西南水路的銘文這樣記載:「自鄂【今湖北鄂城】往:上江、入湘、入資、沅、澧、油。」舟節銘文里所述的水流交匯,都沒有涉及到洞庭湖。

然而洞庭湖註定要壯闊起來。在長江以北的雲夢澤漸漸被泥沙淤積萎縮的同時,荊江【長江自湖北省枝城至湖南嶽陽城陵磯段的別稱】內陸三角洲也在不斷擴展。東晉、南朝之際,隨著荊江水位不斷抬升,江水開始倒灌入洞庭湖,「江不犯湖」的局面被改寫。人類的墾殖加劇了洞庭湖的變化,荊江江陵河段北岸金堤的修築,洶湧咆哮的長江水,向荊江南岸奔流傾瀉,洪水穿越沉降中的華容隆起的最大沉降地帶,進入塌陷下沉中的洞庭沼澤平原,一個煙波浩瀚的巨澤開始形成。到北魏酈道元作《水經注》時,這片河網切割的平原景觀已經改變,湘、資、沅、澧,「凡此四水,同注洞庭,北會大江」,「湖水廣圓五百餘里,日月若出沒於其中」。

洞庭湖逐漸擴大,到唐宋時期,又進一步向西擴展。唐代詩僧可朋的《賦洞庭》中,描繪洞庭湖的壯闊,有「周極八百里,凝眸望則勞」之句。詩人佇立在洞庭湖邊,凝神遠望那片巨大的水域,頓時感到視覺疲勞。這應該不是一種審美的疲勞,因其浩大,因其壯闊,使遠望的人感覺到自我的渺小。

而在宋人范仲淹的描述里,洞庭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抒寫的是一種豪邁激情和憂樂情懷。千古雄文《岳陽樓記》里的洞庭湖,和被浪漫的唐朝詩人們極盡渲染的洞庭湖,通過一代又一代人的吟詠和述叨,撩撥著人們對這片壯闊水域的豐富想像力,但,它卻不是如今的洞庭湖。

在衛星地圖上,深藍色的洞庭湖,像一個巨大的問號,上面彎曲部分是東洞庭湖,問號傾斜向下延展,南洞庭湖是狹長的藍色,而西洞庭湖已不復湖型,只有小小的目平湖支撐著問號的那個點綴。

問號微微地傾斜著,頂端右上方的那個缺口,牽扯出一條帶狀的淺藍色軌跡,那個缺口,叫城陵磯,那道淺藍色軌跡,叫長江。

2007年由嶽麓書社出版、岳陽市檔案局利用館藏的洞庭湖檔案史料編纂的《洞庭湖200檔案》一書,較為清晰地勾勒出了洞庭湖近200年【1803—2003年】來湖洲變遷、江湖治理、風景名勝、物產資源、生態環境、風俗民情、血吸蟲治理、藝文、民間文學等八個方面的概貌及歷史人文情狀。

200年歷史所呈現的,是一個在唐詩宋文里浩淼無際的大澤,怎樣被人類改變的命運以及與長江糾纏不清的複雜關係。

其實,追溯這種複雜關係,歷史還得向前梳理。唐詩和范【仲淹】文里的洞庭湖,更多帶有詩人和散文家的浪漫想像,不過,依託這種想像的,是文學家們眼睛裡所看到的美好景緻,那確乎是洞庭湖歷史上最美好的時代:江北的雲夢澤漸漸演變成江漢大平原,荊江河槽的雛形開始出現,「九穴十三口」向南北分泄荊江洪水,北面的江漢平原,密如蛛網的小湖群,接納著江北穴口的來水,南面的洞庭湖,在擴展變化中無盡演繹著綺麗多姿的風景。洞庭湖繼「南連青草」之後,又「西吞赤沙」,橫亘「七八百里」【《巴陵志》】。

美景卻不能維繫得太久,在「九穴十三口」南北分流的同時,荊江洪水挾帶的大量泥沙又逐漸淤塞了它們,自然給人力找到了借口,人們開始在河道淤積的情況下大舉堵口築垸。明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荊江北岸的郝穴堵口,隨著「九穴十三口」中北岸的穴口均被堵塞,北岸荊江大堤的加固成型,洪水被約束於荊江河槽不再向江漢平原分流,荊江水位在不斷抬升,洪水向南分流加大,洞庭湖湖面隨之擴大。到清道光五年【1825年】,洞庭湖面積達到6300平方公里,這是洞庭湖面積最為浩大的全盛時期。

經歷三代人編纂,迄今唯一一部記錄洞庭湖的志書——《洞庭湖志》,就成書於這個全盛時期。《洞庭湖志》載:「其地東北屬巴陵,西北跨華容、石首、安鄉,西連武陵、龍陽【今湖南漢壽縣】、沅江,南帶益陽而環湘陰,凡四府一州,界分九邑,橫亘八九百里,日月若出沒於其中。」當時的志書修撰者、道光年間的兵部侍郎陶澍和來自洞庭湖邊華容縣的舉人萬年淳意想不到的是,這本歷經三代人修撰,歷時七十多年成書,於道光五年【1825年】孟冬之際刊刻的志書,卻無法預知洞庭湖今後的改變。

這個變化,僅僅過了27年。

在洪災史的記錄中,1852年似乎並不是一個大洪水的年份。這一年是清咸豐三年,史載:龍陽、巴陵、安鄉大水成災。石首藕池口潰決,沖盪藕池街,未復。

這個未復的潰口,到八年之後的1860年,長江全流域發生大水時,終於釀成大潰。水利界和歷史地理學界比較一致的說法是:藕池口江堤先是在小水年的咸豐二年潰口,但當時因民力拮据未修,到咸豐十年【1860】,長江發生大水,在原潰口之下遂沖成大河。

湖廣總督張之洞於光緒十九年【1893】查勘藕池的奏疏中說:「藕池為荊江南岸大堤,當日因江心沙洲太多,逼江溜直趨南岸,藕池正當西南頂彎之處,咸豐二年遂致沖成巨口,分引大溜。」

小水年間形成的「巨口」,終致分引荊江「大溜」。在史志專家何培金先生看來,張之洞的說辭未免有點輕描淡寫。民間的說法卻不同,把這一改變洞庭湖命運的大事,追究於荊江北岸駐防官員的一次顢頇之舉。

南縣鄉紳段毓雲寫於民國二十年【1931年】的《填塞荊江四口論》中記載:「查藕池口,在最近八十餘年以來,滄桑變遷,不可思議。據年高八秩之老者云:『當年清咸豐發亂【太平天國運動】未靖之際,……秋水泛漲,黃谷未割,不料荊州滿人駐防將軍為保護湖北大堤起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