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長江卷 第24篇 天塹與通途——武漢長江大橋

陳應松

長江作為天險,曾經寄託了許多人的夢想。當年蔣介石想與共產黨以長江為界,劃江而治。甚至認為共產黨打不過長江。這當然是一廂情願。

再也沒有一條比這更寬闊更洶湧的大江,恰好從一個城市的中心穿過,像一柄無情的利劍,將城市一劈兩半吧?在世界上,武漢這個城市的格局恐怕是獨一無二的。

武漢本來只有武昌和漢陽,可是400多年前的某一天,漢江改道,在其終點即入江處,又矗起了一座叫漢口的城市。這三個城市都如此重要,各司其責,難分伯仲。一個是政治、文化、科技的重鎮,一個是商業重鎮,一個是工業和旅遊重鎮。三足鼎立,因為滾滾長江的阻隔,各自為陣,使得三鎮的口音不同,生活方式不同,雞犬不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完全是三個風情不同的城市。長江是為天險,天險變成了天塹。以至於,漢口人瞧不起武昌人,武昌人也瞧不上漢口人,漢口武昌的人更瞧不起漢陽人。人隔遠了,心必隔遠。所謂九省通衢,只是一個美好的贊語,通衢不通。以至於後來有了平漢鐵路、粵漢鐵路,也因這條滾滾長江,火車開到江邊,戛然而止,望江興嘆。後來,有了火車輪渡。開始以兩艘木船為渡船,鋪上雙軌,運送過江列車。但碼頭水位,漲跌難料,木船運送火車的事還不能天天堅持,常常是三天打魚,兩天晒網。所謂的京廣鐵路在此形成嚴重的斷裂和腸梗阻,且運送一列火車到對岸要耗時一個半小時,一年的擺渡費用達到2000萬元。這哪叫火車,簡直就是老牛拉破車。都是長江造的孽!

我曾住在那條廢棄的鐵路粵漢鐵路過江段的旁邊,並且寫過一個中篇小說就叫《粵漢鐵路》。那條長滿衰草、落滿夕陽的鏽蝕鐵路,結束使命是在1957年10月15日。從此,平漢鐵路與粵漢鐵路正式實現了對接,京廣線也由此形成,毛澤東主席說的「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終於實現,九省通衢才真正成為了可能,變得名副其實。

還是要說說長江大橋給我的記憶。長江大橋曾是我們居住在長江邊的孩子的夢境。我是22歲時才見到長江大橋的。那時,只聽說在我們的下游,我們的省會武漢,有一座跨越長江,架在龜蛇二山上的長江大橋。少年的心充滿好奇,充滿想像。如何把那麼重的橋墩打進那麼深的江里,又是如何把那麼巨大的鋼樑擱上去的?有沒有這樣的一個巨人?站在水裡,頭頂天空,把鋼樑像拿一根木棍這麼放上去就行了?只能這麼猜想。那時我們沒有報紙沒有書,不知道建設時的景象,只能看到大橋建成後的樣子。人民幣【貳角】上的長江大橋,湖北糧票上的長江大橋,縫紉機上的長江大橋【因我父母是裁縫】,熱水瓶上的長江大橋,香煙盒上的長江大橋,火柴盒上的長江大橋,墨水瓶上的長江大橋……後來還有口頭上的長江大橋。如去過武漢的人繪聲繪色講的長江大橋,武漢知青們悲悲切切唱起的長江大橋。

我所認識的武漢知青中,就有叫「漢橋」的。據漢陽建橋新村【這是建橋後出現的新村,多是建橋職工的後代】派出所統計,那一個轄區里,就有15名叫「漢橋」、25名叫「建橋」的。武漢作家筆下的人物,也經常會出現這兩個名字。它是武漢市的一個標誌,也表明這些人肯定出生於1955、1956或者1957年。知青們所唱的大橋,是思念故鄉的歌:「雄偉的大橋,橫跨龜蛇山,想起了故鄉我淚水流……」

關於長江大橋有一個笑話,說的是鄉下兩兄弟進城看長江大橋,弟弟說:「哥呀哥,這麼大的橋,只怕要花兩百塊錢才能修得起。」哥哥說:「你怕說得,這大的橋,兩百塊?沒有五百塊修得起!」弟弟又看到火車拉著汽笛從橋下穿過,驚呆了,說:「哥呀哥,好大一頭牛,它躺著都能吼這大的聲,要是站起來聲音不還要嚇死人?」

22歲的我,看到長江大橋,可能跟這對農民兄弟的想法差不多。那真是像一條鋼鐵的巨龍橫亘在長江之上,橋上跑著汽車,橋下跑著火車,互不相干。而龜蛇二山成為了自然的橋頭堡,莫非這兩座山是天賜給武漢的?在誕生之初就是為了等待今天,讓武漢人來架橋的?

我是在武昌橋頭下的江邊留的影,這張照片寄回家去後,讓同事和家人羨慕得不行。那時候的黃鶴樓還未復建,長江大橋就是武漢的第一張名片,也是武漢的代名詞。因為興奮過度,我在武昌橋頭的半坡茶亭喝茶,花4元錢為同事帶的一件背心忘了拿,損失不能不說巨大……

20多年來,已成為武漢居民的我,無數次經過這座大橋,而且武漢也玩魔術一般地又在長江上建起了6座大橋,且另外兩座即將動工。在長江上建橋,就像好玩兒。僅湖北一省,在建和已建的長江大橋就有20餘座了。武漢一座新的大橋的開工或竣工通車,新聞媒體幾乎沒有過大篇幅的報道,幾乎是悄悄進行的,冷不丁就會有一座大橋通車。大橋建設的事兒,比當年重要得多的技術發明,比那時更長的橋,更壯觀的造型,更不可想像的難題,報紙都不著一字或一筆帶過。橋的建設就是橋的建設,沒有政治內涵,不承載一個民族夢想之類的重量,建大橋跟建一棟樓房沒什麼兩樣,是一種純粹的商業行為,不值得宣傳和誇耀。時代,時代就是這麼發生了深刻的也是翻天覆地的改變。

但是,儘管有二橋、三橋、四橋、五橋、六橋……你怎麼看,還是我們的第一座即習慣稱謂的長江大橋最美,最經看,最耐看。它的雄偉,它的厚重,它的典雅,它的高貴,它的沉靜的氣質,是任何一座橋樑不可比擬的,它的民族風格和一點點俄式風格的完美組合,讓人百看不厭。它是一個具有古典美的鋼鐵睡美人,躺卧在大江之上,無論是在煙雨蒼蒼的日子,還是在艷陽融融的時刻,都是以雄渾和柔美的雙重視覺衝擊打動我們,沉醉我們。特別是在雷暴過後,碧波淡淡,橫卧在長江之上的這座橋,成為武漢歷史最引以為傲的倩影,表現著武漢的氣魄和品格,江城的神韻和風情。

據郭沫若考證,屈原當年「遵江夏以流亡」途中,「登大墳以遠望兮」的大墳,即為現在的龜山,又名大別山。

郭氏的考證也許不無道理。在龜山極頂之處,原築土台一座,民間傳為屈原望遠台。屈原在這首《哀郢》中,寫到他登上龜山極點後,「當陵陽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惟郢路之遼遠兮,江與夏之不可涉」。詩人感嘆:面對洪波不知去向,江水浩淼南渡何方?……郢都的道路那麼遙遠,長江夏水把歸途隔斷。

江水浩淼,洪波滔天,渡向江南,可嘆長江和漢水把我回歸的路途永遠隔斷了。屈原的哀嘆不就像公元1957年前的武漢三鎮人的憂愁?漢水阻斷了漢口與漢陽,長江阻斷了武昌與漢口和漢陽,江與夏不可涉,這滾滾的大江何時才能成為坦途呢?

龜蛇鎖大江,這也是長江上的一大奇觀吧。二山,一座「若巨鱉浮水上」;一座「繚繞如伏蛇」。傳說龜蛇二山是大禹手下兩員大將所化。大禹治水時,命二將竭盡全力制伏長江水患,但由於水怪太厲害,仍時常興風作浪,讓兩岸百姓遭塗炭。兩員大將為了戰勝這可怕的水怪,只好犧牲自己,將其身體變作龜蛇二山,將水怪永遠鎮壓在山下。龜山頭伸出江邊部分稱「禹功磯」,上面建有禹王廟【又稱禹稷行宮】,就是為了紀念大禹和他的部下在此治水的功績。

這只是一個感人的傳說。

但龜蛇二山束鎖住了江流,限制了沙洲漲沒的範圍,使武漢地區有了長期不變的深水港,倒是大自然的傑作。誰能知道,數億年之後,這兩山成了一座大橋最好的天然基礎和南北橋頭堡,卻要感謝上天的恩賜。

龜山,海拔91.2米,談不上雄偉挺拔,關於它的傳說有很多,每一個名都有不同的傳說,如大別山、翼際山、魯山等。叫大別山也與治水的大禹有關。傳說大禹從黃河南下長江,來到長江邊的龜山,眼看江漢奔騰,春水凝綠,江南草長,萬紫千紅;回顧北國,尚在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朔風凜冽,水冷草枯之中。大禹看到江南與北國的氣候風景如此不一般,感慨道:「一山隔兩景,真大別也。」後來人們就把大禹講這段話的地方,叫做大別山。《明廣通志》說:「大別因禹導水時所休息之地也。」還有一說:大別是大禹治水區別江水與漢水的地方。因為長江是渾黃的,漢水是清碧的,漢水入江處的一條分際線分外明顯。世人只知蛇山因有黃鶴樓,前人之詩多矣,卻不知詠龜山的詩也何其多也。其中有一首我以為甚好。明孟烷《大別山》詩云:

「名山鍾秀自天開,巋然盤轉天之隈。漢水西來出其下,江流東合濤聲回。江漢滔滔南國紀,萬里朝宗自茲始……」

龜山雖小,詩卻把它的地理位置描繪得極其顯赫。明代還有一位叫邢昉的也寫過「大別勢崷崒,雄立江漢間……此山夙蘊靈,霸氣騰鄂渚」句。小小龜山500畝,卻有晴川閣——它也是千年名樓、禹王廟、玉清宮、禹王宮、月樹亭、桂香殿、拂雲樓、南嶽殿、三宮殿、九宮殿、龍祥寺、桃花夫人祠、羅漢祠、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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