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長江卷 第16篇 不盡長江滾滾來——大江大搏浪掠筆

郭海燕

海拔5800米高處。

一座叫姜根迪如的冰川,娩出第一滴水,晶瑩、寒峭,就這樣一滴一滴,鍥而不捨,滴出了一條河,她漫過存有遠古記憶的冰磧石,揖別高原花王雪蓮,踏上不肯回頭的長征,這就是沱沱河。1976年,中國科學考察隊為了理清千萬年來被長江源所惑的頭緒,首次探訪至此;1978年1月13日,一條水世界的消息向全人類發布:長江源頭在唐古拉山脈主峰,是各拉丹冬雪山西南側的沱沱河。長江因此比原先地理資料多出500公里,達到6380公里,養育炎黃子孫的母親河身世,至此水落石出。

一個月以後,美聯社報道:「中國長江取代了密西西比河,成為世界上第三大河流。」

萬里劈山斬棘,一路海納百川,以一個永不休止的音符,演繹出燦爛華夏文明……老子臨水而嘆:「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

道生萬物。萬物有龍,因水而興,為水而舞,東方巨龍的傳人當然親水問道。

尤其「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之道。

五千年華夏文明裡,長江是濃墨重彩,她總以雙重身份出現,或以靜靜灌溉滋養流域百姓,或以洪水面目威脅兩岸生靈……1949年2月,解放戰爭三大戰役勝利結束,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四野戰軍成立了南下工作團,車到武漢,遭遇長江大洪水,殃及八百餘萬流域百姓,槍林彈雨中,另一種不見硝煙的戰役緊張打響,堵口復堤,搶險救災!南下工作團里知水懂水的秘書長被臨時截下,他曾就讀北平師範大學地理系,即將赴任的廣西第一副主席兼秘書長之職亦被改成中南軍政委員會水利部黨組書記兼副部長,他叫林一山……洪水與天塹都擋不住敢教日月換新天的人們,百萬大軍過大江,新中國的歷史就在水與火中書寫。

新時代的主人如何能忘記那水火交織的記憶!新中國成立後第三個月,周恩來總理在政務院政務會上宣布:組建長江水利委員會,負責長江全面規劃、開展防洪治理工作。1950年2月,長江水利委員會【簡稱長江委】正式成立,林一山為首任主任。這是共和國向世界第三大河流派出的求道者,萬里長江從此有了長袖善舞的知音,有了不離不棄的忠僕。

新世紀曙光下,承國運、數億人民福祉於一身的長河,註定翻騰劃時代的浪花,註定譜寫壯懷激烈的搏浪歌!

1998年夏天,一張惶茫無助的小臉深刻國人記憶。

那是個曾讓無數人流淚、憂心的小女孩,滔滔巨流中,她憑四肢系命,手腳並用,死死抱住一棵大樹,洪水中堅持了九個小時,等來解放軍的救援!她叫江珊,家在湖北嘉魚簰洲灣。在那個濁浪排空的夏天,她瞬間連失五位親人……

驚悚,疼痛,呼號,抗爭,焦慮,堅持!一切,在戊寅年的1998如此刻骨銘心!

那個在大地遊盪的魔鬼身影,那個陸上生命的天敵,在20世紀最強的厄爾尼諾—拉尼娜現象蠱惑下,攜帶地動山搖炸雷,伴隨無休無止狂雨,於1998年現身,它甩出一長串或遠或近、令人心驚膽戰的歷史獰笑,聲聲,都是不能忘記的人間血淚:

漢初至清末兩千餘年,長江中下游發生較大洪災214次,平均十年一次。愈到近期洪災愈多,災情愈重,唐代平均十八年一次,宋元時期平均五至六年一次,明清時期平均四年一次……

八百多年來最大一次長江洪水發生在1870年。嘉陵江下游的合川縣「大水入城深四丈余」,「滿城精華一洗成空,十餘年未復元氣」,豐都縣「全城盡沒」,奉節縣「城垣、民舍淹沒大半」,巫山大雨七天七夜,大水半月不退。長江南岸大堤在松滋縣被水衝決形成松滋口,洪水直泄洞庭湖;北岸大堤監利堤段決口,漢江決口,荊北及江漢平原一片汪洋,湖南飽受潰口之苦,江西「圩堤內漂沒一空」,人畜死者無數,洪魔造成「數百年未有之奇災」;

到現代國民黨政府統治時期,長江中下游幾乎年年水災。僅1931至1949年,荊江地區被淹五次,漢江中下游被淹十一次,「沙湖沔陽洲,十年九不收」歌謠四方傳唱……1931年,長江全流域特大洪水。湖北長江、漢江、東荊河漫堤潰口,武漢三鎮成澤國,漢口市區行船,「大船若蛙半浮水面,小船如蟻漂流四周」,三鎮水泡三月,百業俱廢,物價飛漲,瘟疫流行,死亡3萬餘人。下游湖南潰決堤垸1600餘處,安徽44縣被淹,鎮江街巷水深丈余。死亡總計14.5萬人。四年後,長江再發局部性洪水,漢江遙堤決口,一夜之間淹死8萬人,大水「縱橫千里,一片汪洋,田禾牲畜,蕩然無存,十室十空,骨肉離散」,那次死亡總計14.2萬人;

1954年,20世紀最大的一次全流域洪水。首戰洪災的新中國黨和政府緊急動員,百萬軍民奮力抗爭,荊江分洪區三次聽令分洪,最終保住了荊江大堤、漢北大堤、武漢市、南京市等重要堤防和城市,災情大為減輕,但損失仍觸目驚心。長江干堤和漢江下游堤防決口61處,鄂湘贛皖蘇五省受災2955萬人,受災農田8565萬畝,死亡35599人,損毀房屋427.6萬間。武昌、漢口被洪水圍困百日。京廣鐵路中斷一百天。由於洪澇地區積水時間太長,那年莊稼大部分絕收……

1998年,百年里第三次全流域性大洪水,以名列第二的世紀暴虐,卷土而來!

前兩次同類大災【1931年、1954年】,傷情滿目,史冊上的心悸新鮮如昨,洪魔就急不可耐再掀風浪了,其量級僅次1954年,中下游水位普遍高於1954年!改革開放政策下,快速發展的長江流域日新月異已非往昔,人口早高達4億多,受洪災威脅的大多是人口密集區……

世紀末的人們該如何應對?

也許神話有方。

中國神話里大洪水,說是共工大戰祝融,共工兵敗了,一頭撞斷不周山,於是半邊天塌了,地也震裂了,洪水從地底狂噴,大地汪洋一片,芸芸眾生遭巨劫,悲天憫人的女媧娘娘煉五色石補天,又殺黑龍並堆蘆灰止大水,讓百姓得以存活。西方《聖經》記載,洪水來臨前,上帝囑諾亞用歌斐木造方舟,長三百肘、寬五十肘、高三十肘,分上中下三層,方舟造好,大雨不停,連降了四十個日夜,地上一切能呼吸的活物俱毀,唯方舟里諾亞一家人和動物的種子,安然無恙……

20世紀末,誰是女媧娘娘?

又在何處尋諾亞方舟?

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宣告成立。幾個月前暴發的長江大洪水,讓新生的共和國領導人意識到,要治理中國這樣一個農業大國,興修水利是治國安邦大計。

1949年11月,全國第一次水利會議。朱德建議,「應積極準備在可能條件下,試辦個別的比較大的永久性的水利工程」。其間,周恩來接見精英薈萃的專家代表,他針對長江和洞庭湖的治理,明確指出:只要對人民有利,就一定要實行。

……

「好去長江千萬里,不須辛苦上龍門。」赴任廣西不成的林一山終因治水獲得了「長江王」的名號,他的光輝事業幸運地與新中國水利建設同步。「禹劃九州,始有荊州」,當代大禹首選荊州治水。

1950年初,林一山帶領長江委人馬勘察春寒料峭的荊江大堤。「萬里長江,險在荊江」,此處位於長江從山谷段向平原過渡地區,江面展寬,流速減慢,挾帶泥沙的能力也大大降低,致使洪水期的江面比地面高出幾米甚至十幾米,每遇汛期,行船彷彿從樓房頂上走過,一旦出險,勢如傾盆。新中國成立前夜,戰友們浴血奮戰,炮火中還騰出一隻手來,拍浪搶險……1949年的那場大水,無論如何都在林一山腦子裡揮之不去。「荊沙不怕刀兵動,只怕南柯一夢中」,關鍵時候,可不可以讓滿滿一江水像我們的士兵,動靜聽令,甚或順從調入一個事先備好的盆地?……

這不是沒有可能。從理論上講,在洪水期間,將河槽不能容納的洪水,分往其他河流、湖泊或窪地內,以降低河道水位,防止堤防潰口,這種犧牲局部、保存全局的方式就叫分洪。給不安分的江河讓出一塊地——國外就有主動這麼乾的,它叫分洪區。

荊江,有這塊地嗎?

350公里長的荊江大堤逡巡幾個來回,林一山的天才設想有了依託。

他真的看到了一個理想的分洪區。

就在南岸,在公安縣。

它像一隻大腳盆,北起荊江江南太平口,南到湘鄂邊界黃山頭,南北長68公里,東臨長江,西接虎渡河,東西寬13.55公里。虎渡河與從荊江江南藕池口分泄的安鄉河相交於黃山頭,兩河河堤加上荊江南岸干堤,使這個大腳盆成了四面環水的天然盆地。總面積921平方公里,有效蓄洪量54億立方米,這是「天上掉下的天然分洪區」!

1951年,長江委提出了以防洪為重點的治江三階段戰略規劃: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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