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長江卷 第13篇 長江源頭記

王宗仁

算起來,從1958年那個飛揚著寒雪的隆冬,我第一次駕駛軍車去西藏執勤時,經過長江源頭並在江源兵站投宿一夜,至今我走長江源頭的次數沒有上百次,也不會少於七八十次了。這個數字一定會讓不少人驚訝,又不是遊山玩水的地方,幹嗎呀,上百次?了得!可它對我卻是平平常常的感覺。打個比方,你在北京生活了幾十年,別人問你,去過天安門嗎?你回答:何止去過,上百次只多不少。別人會懷疑嗎?道理是一樣的。我在青藏高原軍營當了七年汽車兵,每年開車奔赴拉薩不會少於10次,去拉薩長江源頭是必經之地。後來調到京城,我又數十次重返高原。到過長江源頭上百次沒什麼奇怪的。

我之所以抖這個底,只是想告訴大家,我對長江源頭那塊地方曾經有過較頻繁的接觸,僅僅是接觸。但是說到了解,恐怕我不見得有多深刻、多全面了。這是實在話。所以,我寫長江源頭,只能是我眼中的長江源頭,一個作家對長江源的親臨感受。我體味到的那裡河水的冷暖,撫摸到兩岸軍民與源頭相處的苦樂,特別是水文工作者奔波勞心的艱辛。還有,野生動物與江源相依為命的生存狀態。當然,也會涉及到那裡的一些民情風俗。總之,可以說長江源頭數十年的變化,我是見證人之一。

長江是中國第一大河,世界第三長河。「長江」一詞,是因源遠流長而名之。它的幹流全長6300多公里,流域面積180多萬平方公里。

長江正源沱沱河出於青海省西隅唐古拉山脈主峰各拉丹冬雪山西南側姜根迪如冰川,與南源當曲匯合後稱通天河,繼而與北源楚瑪爾河相匯,東南流至玉樹縣接納巴塘河後稱金沙江,在四川省宜賓附近的岷江匯入後才開始稱長江。各拉丹冬是一片起伏連綿的雪山群,主峰海拔6621米,為巨大深厚的冰川覆蓋,雪線海拔5820米,冰川末端海拔5400米。源頭以冰雪融水補給為主。主流由南向北兩側先後匯入30多條融水,形成源頭段納欽曲。納欽曲經過冰川槽谷,出峽11公里與源於各拉丹冬雪山北麓的切蘇美曲匯流後稱沱沱河。這便是長江的正源。還有南源當曲和北源楚瑪爾河,它們組成了江源區。

我在上面提到的數十年間,我上百次到過長江源頭,主要就是指沱沱河、當曲和楚瑪爾河。這三條源頭河呈扇形分布在唐古拉山下。我的雙腳踏踩過或聽說過的它們的主要支流有解普勒節曲、北麓河、英曲、牙哥曲、科欠曲等。「曲」在藏語里即河的意思。有人告訴我,江源區的支流再加上融水不少於四五十條。這個數目只會保守不會誇張。僅楚瑪爾河的主要支流就有色吾曲、寧恰曲、登艾龍曲、德曲、益曲、巴塘河等。江源區的地形總貌為高平原丘陵區。

江源區內幹流、支流的水能理論蘊藏量434.9萬千瓦,其中幹流311萬千瓦,可能開發167.4萬千瓦。但目前尚未開發,僅在幾條支流上建有小水電站,裝機容量總計不足1萬千瓦。

水,空空流淌著的水,長江源頭的水!它等待著人們去利用。何年何月!

從荒原到戈壁,從鄉野到城鎮,中華大地上還有多少等水求水盼水的聲音!敞開胸懷的山巒乾渴得抽搐!毒陽暴晒下的土地枯瘦得在冒煙,深山老林里的農人舉著燭燈呼喚光明!還有,不少人的咽喉焦渴得快要脫水!

我曾經到過一個缺水的西部城市,大面積的水泥地面把大地壓得難以喘息,近乎窒息。井水快擠幹了,雨水留不住。盛夏的日子,家家戶戶的盆盆罐罐都成了儲水的容器。我意外地發現在水泥與水泥板地接交的微小的縫隙之間,擠出了一棵小草,它是那樣驚恐、羞澀、脆弱!又想大聲說話,可是口乾舌燥一個字也喊不出來!

然而,豐盈的江源區的水卻空空地在世界屋脊上流淌著。

一次,我走近沱沱河,站在它一條支流的岸上,放眼四顧,周圍是一片低洼地,惟我腳下不知什麼時候變成了高坡,孤零零的高坡。原來我已經不知不覺跟著河流攀上了一塊丘陵的坡上,那河水竟然也順勢流了上來,水怎麼會從低處流到高處呢?後來,一位水文工作者告訴我,江源區是丘陵地貌,高高低低,參差不平。河流兩岸一般平緩開闊,向有低矮山崗。水淌到低處後原先的平緩處也就顯得高了。高出的水面有時可達300米。噢,原來是這樣!我在高處,望著盤繞在腳下的彎彎曲曲的沱沱河以及它的支流河,它們都在這丘陵地形上不由自主地拐著一個又一個彎兒,有8字形的彎,也有近乎直角形的彎兒,還有月牙形的彎兒。正是在那些拐彎的地方,我彷彿聽見濺響一片露水般濕潤潤的陽光。那些浮漂在水面上的陽光,很像無數的玻璃片閃著耀眼的光亮。美的曠野,美的長江源!沱沱河此時此刻在我的眼裡變得像一個花盤!那一片片陽光活著,陽光下的那一片或深或淺的水也活著!

啊,親愛的沱沱河,長江源頭美麗的河!昔日的故事在我記憶的屏幕上顯出。我和這條河數十年的交往、認識的歷史,也是見證高原變化的歷史,更是高原軍民與沱沱河的搏鬥中和諧相處的歷史。

我初識沱沱河,是從一位開國將軍的故事中得到,那是一次人與河幾乎勢均力敵的降河大戰……

這個將軍叫慕生忠,人們稱他「青藏公路之父」。

1954年初秋。

修築青藏公路的數百人的隊伍來到沱沱河。一年一度的洪水發狂季節還沒有過去,原來兩千米寬的河面幾乎加寬了一倍。浪卷波飛,一川濁流。原來離河心二三百米遠的荒草坡,這時變成了河心島。修路隊幾次派人下河探水,均告失敗。河底凈是虛軟的泥沙,人一下去水就沒了大腿。那浪花泥沙都很鋒利,人一挨上它就要受傷。沒法過河,就不能修路,人馬只得在河邊安營紮寨,等待。一等就是10天。

這時慕生忠將軍從昆崙山趕到了沱沱河。只見他讓人拿出一壺燒酒,仰頭就灌了半肚子。他沖人群吼了一聲:「拿繩子來!」之後,他找上另一個修路隊的領導張震寰,讓大家三綁兩纏地扎在他倆腰間,岸上的人牽著繩子的另一頭,撲進了河裡。他們力圖走出一條淺水區,好修路。繩子牽著兩個人,向河心慢慢走去。撲面而來的河浪像軟牆一樣迎面擁著,他們根本挪不動步子。水太大浪太急,他們很快就感到腿子扭著勁地在抽筋。探路失敗!

慕生忠又挑選了三個壯實小伙組成了探水隊,騎著三匹馬向河心走去。走到河水的主流處了,水一下就漫上了馬肚子。馬發毛,嘶叫著,亂撲騰起來,一個人從馬背上撂下來掉到河裡。多虧岸上的人喊著讓他掙扎著起來抓住了馬鬃,要不連命也保不住了!

怎麼辦?慕生忠想到了駱駝,這傢伙敦實,穩當,有耐力。准行!還是那三個壯小伙,他們騎著駱駝總算過了河。可是根本找不到淺水區,幾乎所有地方的水深都超過了一米。

最後,他們想出了一個絕招:導水分流。

就是在河的上游,順著水流的方向築起一段一段的堤堰,把河水的一條主流分成好多條支流,使河幅盡量加寬,水勢減緩。這樣分而治之,就容易馴服沱沱河了。

慕生忠修路不忘打仗,他說:這在軍事上就叫分段包剿敵人,各個擊破。

後來修路隊在山裡采來大量石頭,裝進麻袋,一袋一袋的石頭,噼里撲通撂進河裡,沉入河底,一層一層地鋪開,成了水底路面。他們把這叫做「裝袋沉石築路法」。確實是夠土了,但是這土法畢竟征服了沱沱河,讓青藏公路從這條咆哮的江源河上伸展過去。不要以為這土辦法就那麼省力,絕不。修路隊在河水裡泡了45天,才修起了這條水下橋。一個半月時間,水裡冰里雪裡緊忙乎,幾乎每個人的腿都凍得腫脹腫脹,跟發麵餅似的,都輕重不同地留下了這樣那樣的「傷痕」。

30年後,1983年,修築青藏公路的慕生忠將軍回到了青藏高原。那年老人已經83歲了,走路腿腳也不大方便,但他跑遍了他當年戰鬥過的每一個地方,包括他用繩子綁捆自己下水探路的沱沱河。據陪同老將軍的青藏兵站部副政委李年喜回憶,老將軍每到一個他流過汗水付出過苦力的地方,都要默默地站立好久好久,總會止不住要流下熱淚。在沱沱河,他站在刻著「長江第一橋」的橋柱前,摸著那5個蒼勁的大字,反覆說著一句話:「天變了!地變了!河也變了!」

後來,我在格爾木看到了老將軍那次重返高原時的一篇談話記錄稿,他特地提到了當年奮戰沱沱河的那場水下的戰鬥:……那時候多難呀,不要說什麼掘土機,我下河探水前想找根繩子捆在腰裡都難,你們想像不出那是一根什麼樣的繩子吧?是幾段馬韁繩接起來的繩子呀!我總算走過來了,把青藏公路修上了世界屋脊,通到了拉薩!所以我總在想,今天我們再困難,也沒有那個年代困難嘛!

國家還要富強,我看我們當年綁捆在腰間的那根繩子還是不能解的!這是一種精神力量!

慕生忠將軍那次回到青藏線,還有一個魂牽夢繞的地方讓他感慨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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