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黃淮卷 第10篇 石羊河與大涼州

雪漠

有這樣一條河,自從有人類文字的歷史起,它便與當地人類的命運息息相關,從匈奴時的狐奴河,到西晉時期的「南山谷水」,再到今天的石羊河,它孕育了一段燦爛的文明,它承載了中華河流文化的全息。

有這樣一條河,雖地處僻壤,卻總在牽動著中央政府的神經,從大漢皇帝劉徹,到共和國總理溫家寶,歷代職官,更是將大量心血用於此水的治理。

有這樣一種河,長不過千里,域不過數萬平方公里,卻總能成為當地歷史的定盤星,得此水者得其地,其水安者民亦安,大匈奴帝國靠此水的洶湧而振興,沙塵暴也藉此水的枯萎而肆虐。幾線散佈於綠洲間的銀線,卻總能牽動大國的神經。

它,便是石羊河。一條用動物命名的河,充滿動感,充滿活力,更充滿歷史的滄桑。

這是一條政治之河,依託此河,西部出現了好幾個割據政權,南涼、西涼、北涼、前涼、後涼,歷史上總稱為五涼。

沒有石羊河,便沒有涼州。沒有了涼州,中國文化中,便會少了許多輝煌。陳寅恪先生在《隋唐制度淵源論稿》中對涼州文化給予極高評價,他說:「其文化上續漢魏兩晉之學風,下開【北】魏【北】齊、隋唐之制度,承前啟後,繼絕扶衰。」一日本漢學家稱:「欲了解敦煌學,不了解涼州不成;欲了解絲綢之路,不了解涼州不成;欲了解中國,不了解涼州不成。」

石羊河,流淌的文化之河。它孕育出了輝煌的涼州文化,從而成為敦煌學的重要來源。鳩摩羅什背負著大乘佛教的使命,旅居涼州十多年,是石羊河的水,滋潤了他清涼的喉嚨。那清涼漸漸盪向西安,進而盪向中國,滋潤著中華大地。

石羊河承載著文明,承載著苦難,承載著血淚,承載著希望。它歷經了千年的滄桑,沐浴著歷史的煙雨,從遙遠的亘古,一直流到今天。在經歷了當代文明的洗禮之後,它將流向未來,流出新的輝煌。

石羊河養育的涼州,不僅僅是今天的甘肅涼州區。自漢朝建郡以來,「涼州」的名字換了多次,有時叫「武威」,有時叫「姑臧」,有時叫「西涼」,有時叫「前涼」……其疆域,也時大時小。最大時,把大半個甘肅都佔了,還擴延到周圍幾省,史稱「涼州大馬,橫行天下」。不過,涼州在中國歷史上的地位,不能以其地盤的大小來衡量。要研究中國文化,你不可能繞過涼州。比如:佛教傳入中原時,涼州是最關鍵的一站,佛光西來,自此擴散,才有後來的格局;中國四大佛經翻譯家鳩摩羅什就在涼州住過十多年,他對中國漢文化的了解,就是在涼州完成的。至今,他那個著名的焚不爛的舌頭還埋在涼州,接受著歷代過客的朝拜;要是你研究中國的建築,那就更繞不開涼州了,北京、西安等舊都城的模式,最初的源頭,就是涼州。……總之,中國文化的許多方面,其發祥地就在涼州。陳寅恪的《隋唐制度淵源論稿》里,有許多相應的證據。

涼州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它東接蘭州,西通新疆,山脈前隔,沙漠後繞,「通一線於廣漠,控五郡之咽喉」。它南依綿延千里的天然冰庫祁連雪山,北靠黃沙茫茫的騰格里大漠,中有一長溜的綠野平川,宛若綠龍,東扭西扭,躥向新疆。

對於涼州,史書不乏溢美之詞,如贊其牧場:「地廣人稀,水草宜畜牧」;贊其重要:「兵食恆足,戰守多利」;贊其繁榮:「市廛人語殊方雜」、「人煙撲地桑柘稠」……

從石羊河上游之地的古浪峽,可以看出石羊河流域在戰略上的險要。此峽被稱為中國西部的「金關銀鎖」,最窄處寬僅數米,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於是,就留下了許多故事,比如:宋代的楊門女將,征西夏時,到古浪峽,走投無路,跳崖自盡,留下了「十二寡婦滴淚崖」的傳說。西路軍也在古浪峽跟馬家軍打過一戰,死傷慘重。這兒,只要架挺機槍,就很難過去。的確,那是條狹長的走廊,峭壁千仞,勢若蜂腰,中有小道,蜿蜒西躥。整個涼州,西邊是祁連山,東邊是騰格里和巴丹吉林兩大沙漠,中間便是地理書上的「河西走廊」。扼住了涼州,就等於扼住了絲綢之路的咽喉。

因為地理位置的重要,涼州便成為絲路重鎮和經濟交流的都會,同時也決定了其深厚的文化積澱。涼州自古多安定。古謠云:「秦川中,血沒腕,唯有涼州倚柱觀。」涼州百姓愛好和平,從不排外,能忍辱負重,講究「吃虧是福」,商賈往來,從不欺凌,漸成經濟文化重鎮,在唐代,就有「涼州七里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之說。

涼州歷史悠久,據考證,原始氏族公社時期,人類就在石羊河流域活動。4000多年前,這兒就開始使用銅器。春秋時,為西戎屬地。當周幽王寵幸褒姒,烽火戲諸侯後,攻入酆鎬之地的西戎兵中,就有涼州人的祖先。戰國後,涼州為月氏住地,後為匈奴休屠王所佔。漢時,驃騎將軍霍去病率軍襲擊匈奴,取得勝利,河西走廊哭聲動天:「亡我祁連山,使我牲畜無繁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此後,漢武帝設河西四郡,涼州始名為「武威」,歸屬中央版圖。

相對於戰亂頻繁的中國歷史,涼州實在是個安定的角落。因為有了石羊河水的滋潤,涼州大地總是水草豐潤,民豐物博,富甲隴右。只要天年祥瑞,降下雨雪,石羊河水便總能綻出歡快的歌,即便是在元初,成吉思汗的鐵騎如熱湯潑雪一樣,把世界上許多名城夷為平地、生靈們的血淚黃河般流淌時,涼州仍是個安定的港灣。同屬河西走廊的酒泉,就被蒙古兵屠城,血如河海,頭似滾沙,據說死了40萬人。那個叫西夏的王朝,更是被蒙古人的大筆,從歷史上塗抹得一乾二淨,連文書也成了稀罕物品。可是,當時作為西夏陪都的涼州卻神奇地活了下來,並完成了中國歷史上的一次重要會盟——由蒙古王子闊端和西藏宗教領袖薩迦班智達參加的「涼州會盟」。此前,西藏是「浪跡天涯的遊子」,此後,它正式歸屬中國版圖。薩迦班智達圓寂後,就埋在涼州的白塔寺里。那靈塔,遂成西藏歸屬中國的重要物證了。

在石羊河溫暖的港灣里打著酣美呼嚕的涼州成了中原士人的避難所。每遇戰亂,他們便來涼州避難,像胡三省在《通鑒》注稱:「永嘉之亂,中州之士避地河西,張氏【軌】禮而用之,子孫相繼,衣冠不墜,故涼州號為多士。」薈萃於涼州的士人們,留下了一筆可觀的文化財富。

這筆文化財富的歸宿有二:一是顯文化,除成為敦煌學主要來源的那部分外,還有許多以手抄本形式流傳下來的古籍,其完整,其原始,其價值,不在敦煌出土的之下,有的完整程度,似乎超過了出土古籍。出土古籍中有的,這兒大多有相應抄本,而許多東西,卻是涼州獨有,如賢孝、寶卷等;二是隱文化,如民俗風情、民眾心態、人們的群體性格等。時下,最應該研究的,正是後者。

熟悉涼州的外籍人都說涼州很「怪」,是難以捉摸的「怪」——當然,本地人是見怪不怪的,千年了,也沒人詫異過這「怪」。倒是覺出了「怪」味的外地人不久便被這「怪」腌透了,進而也情不自禁地繁衍出「怪」味,染上地道的涼州氣了。

漢唐以來,許多外來民族就這樣被同化了。他們可以異常強悍地揮動金戈,驅馳鐵馬,縱橫中原大地;但一入涼州,便無聲無息地消融於石羊河流域的文化大池塘里,連個水珠兒也沒有濺起。

他們都成為地道的涼州人。

也許,他們也曾覺出過涼州的「怪」,但甚至來不及嘆息,自身便成為「怪」味的來源。

相對的安定,導致了人文薈萃,而彙集的佛道文化,又成為安定的一個文化基因。久之,石羊河流域遂形成一個文化怪圈。這個怪圈文化既有封閉性,又有包容性。其封閉性使其地域文化完全異於別處,即使佛道兩教也打上了鮮明的涼州烙印;其包容性又促使了民族的大融合。秦漢以來,這塊土地上先後有戎、翟、大胝、烏孫、羌、匈奴、鮮卑、吐蕃、回鶻、党項、蒙古、滿、回等民族,但久而久之,連一些本來獨立性很強的民族也被同化了。

在這個文化圈中,既能孕育天才的唐鍾漢簡銅奔馬,亦不乏巫婆神漢師公子,高雅的西涼樂舞,通俗的賢孝寶卷,陽剛的攻鼓子,陰柔的民間小調,皆能各得其位,各具其妙。

由於石羊河流域文化之豐富且封閉,不少學者對涼州知之甚少,即使對西域十分熟悉的日本作家井上靖先生,在寫到涼州時也只能一筆帶過。他可以寫敦煌,寫樓蘭,寫長安,但他寫不了石羊河流域。因為進不了石羊河流域的文化圈子,即使是天才的構想,也顯得十分虛假。

千百年來,主流文化的車輪可以在中原大地甚至邊陲異域巨雷般滾動,但涼州文化怪圈卻一次次將它拒於門外。面對外來文化的一浪浪衝擊,怪圈坦然笑道:「你不可改變我。」有時,這個怪圈也會慷慨地敞開大門,但其目的不在於吸收,而在於同化。它可以開門揖「盜」,誘敵深入,而後同化。

吸收與同化的區別在於前者取其精華,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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