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黃淮卷 第07篇 東夷之水心上來

陳占敏

五年前,我的一組關於《桃花扇》、歐陽修、文學革命的隨筆發表,我擬了個總題目:《東夷筆記》。此後,每當此類文章成組交出去,我都會用這個總題。我並不是隨意取一個題目塞責,也不只是單取其「夷方」之意,表示我居處的偏遠,更不是表達「化外」之意,以示落伍。近代史上,煙台開埠已過百年,新時期以來,煙台又成為最早對外開放的沿海城市之一,這裡經濟發達,現代文明之風勁吹,我腳下的這塊土地絕不再是蠻夷之地。我的筆記冠以「東夷」,只不過要表示它聲音的邊緣化,不時尚,以便與主流話語、主流聲音區別而已。

那麼,當我面對眼前的滾滾河流,萬里山川,要為千年水文、百代治水留下一份文字記錄的時候,思潮翻湧,情動於衷,「東夷之水心上來」,這裡的「東夷」,還是我文學隨筆中的「東夷」嗎?不是了,不完全是了。「東夷」要回歸它的本意,像回溯江河大川的源頭,看看它到底在哪裡了。

東夷在哪裡?

經典的解釋,「東夷」表示三層意思:

東方之人,我國古代對東部各民族的統稱。其最為著名的部落首領,也就是我們在古籍上經常見到的羲和、帝俊、太昊、蚩尤、少昊、太舜、伯蓋等。殷商時代分布在現今的山東省、江蘇省一帶。

東夷人華化之後,稱外國或外國人。也就是以我國為坐標,稱我國以東,比如日本、朝鮮等國家。

「夷」字後來蔑指中原以外的民族,「東夷」一詞也就帶有了貶義。它與「南蠻」「西戎」等同樣,帶上了華夏中原對「四夷」的蔑視色彩。

追根溯源,詞義中攜帶著人類文明演進途程中特有的信息,告訴我們,「東夷」是部落、方位、未開化的概稱,是「華夏」的方外,是「中原」的一夷,它是文明進步中落後的一支,是統治轄理晚達到的一方。從地理方位看,不管各種典籍怎樣地浩繁紛雜,東夷指的是史前中國生活於現今的山東、淮河地區,活動在今泰山周圍的眾多部落和方國,這樣的概括則大致不差。在歷史發展的過程中,它會有演變,地理界線會發生變化,不過,無論怎麼變,後來的「膠東」,今天的「煙台」,都是「東夷」的中心。

遠古的「東夷」,近代的「膠東」,而今的「煙台」,名稱演變中,記下了人類社會發展的步履。化外,開埠,開放,每前行一步,都伴隨著巨大的艱辛。「膠東」,更多地與革命相關,與流血相聯。它不僅僅是地理學上的一個概念了。如果單從地理學上看,「膠東」指的是膠萊谷地以東的區域。從大的範圍講,它包括而今的青島、煙台、威海三市,還包括濰坊市東部的高密、昌邑和安丘三縣。由濰河、白浪河、膠萊河、大沽河沖積而成的膠萊谷地,又稱膠萊平原,讓地理學上有了「膠東」這個概念。「膠東半島」,則標誌著中國遼闊的國土上,一個岬角伸向了大海。

中國的內海渤海和西太平洋的邊緣海黃海,三面環圍,把膠東半島擁抱。黃海與渤海的交界線上,長島海域,碧水與黃水相交相撞,像兩條巨龍相親相愛,又互相博殺,幾萬年來,從不改變它們的習性、狀貌,黃的自黃,碧的自碧,一直到地老天荒。渤海與黃海環抱的膠東半島,南部的嶗山,中北部的棲霞境內的牙山、艾山,文登境內的昆嵛山,招遠境內的羅山,成為膠東半島海拔較高的山峰。膠東——煙台地區的主要河流——東夷之水——大沽夾河、清陽河、黃水河、五龍河、王河、界河、諸流河以及其他大小河流4300多條,或者從這些山上發源,或者穿流於它們的山谷,形成平均密度為0.3公里/平方公里的河網。山溪型、季風雨源型、源短流急、漲落急劇的東夷之水,構成膠東半島獨立的入海水系。以綿亘東西的昆嵛山、牙山、艾山、羅山等半島屋脊為分水嶺,南北分流,百川奔海,注入黃海與渤海。向南流入黃海的是五龍河和黃壘河,向北流入黃海的是大沽夾河和辛安河,向北流入渤海的是王河、界河和黃水河,總流域面積7205平方公里。東夷先民,膠東人民的百代治水,將在這樣的土地上、這樣的水系中展開。

關於東夷的概念,在我這裡還不僅僅來自古籍的解說劃定,也來自實地佐證。走進膠東的每一個古老的村莊,問一問那些皓首老人,他們的老家是哪裡,他們大都會說,是「發大水那年從大槐樹底下搬來的」,再具體一點,會說是從四川搬來,或者是從山西洪洞縣搬來的。說來自四川,是說他們的先祖犯了法,被發配充軍,遠遠地流放到東夷來了。這樣說,還有一個世代遺傳下來的身體特徵:我們的小拇腳指的指甲尾端是開叉的,那就是先祖發配時,為了做下記號,一剪刀連腳趾帶指甲剪開,留下了千古相延的遺痕。

巴山蜀水是我們的祖居之地嗎?「巴山夜雨漲秋池」,洪水滔滔,是我們的夢回之鄉嗎?諸葛武侯從成都出發,征討蠻方,南蠻與東夷都是化外之地,沒有進入那時的文明主流。山西的洪洞縣名聲不佳,因為一部公子負心妓女有情的戲,讓我們不願承認那裡是故鄉。

我們的祖籍到底是哪裡?文明進步與野蠻落後,在人類悠久的歷史中,還不能單單由方位決定。從考古學上看,東夷還與海岱交化區重合,在時間上,它大約包括了目前已知的新石器時代和青銅時代。四川的三星堆文化,差不多可以與之相比。可是,在成都平原上,最初的居民是什麼民族,仍然很難弄清楚。

人類起源,地球起源,宇宙起源,這三個重大的難題,至今仍然困擾著我們,不得確解。鴻蒙初開,宇宙洪荒,只是水啊,水啊,一片大水,人類的種子究竟在哪一片水域萌生,走上陸地,我們常常只是妄自猜想。

有一個傳說,似乎讓我們東夷人與蜀人扯上了淵源。那個傳說講,伏羲的母親華胥姑娘游華陽,而生伏羲,那麼,中國人類的「再生始祖」,也曾生活在四川。而伏羲大約生活在新石器時代早期,是我們中華民族的人文始祖。他創造八卦,成為中國文字的發端,結束了「結繩記事」的歷史。他蛇首人身,是龍的最早傳人,天帝把繁衍人類的任務,就是交給了他和他的妹妹女媧兩人。「我們都是龍的傳人」,我們有一個共同的祖先。無論是中原還是夷方,無論是巴山蜀水還是膠東山水,千山萬水,都來自同一個脈系。從地圖上看,山連著山,水連著水,沒有絕對的橫斷山脈,橫斷江流。在地球造山運動中,擠壓碰撞,山峰凸起,山谷斷裂,大江大河從山谷中流過,百川朝宗,流向大海,整個中國,整個地球,就是這樣聯繫起來的。

治水,從本質上講,它不該是一州一郡一地一域的事情,它是人類在地球上的一項集體活動,為了人類整體的生存、延續與發展。

猜想起來,也許沒有哪一個國家,在遠古時代,像中國這樣水患深重,所以,他們沒有一個治水的大禹,令後代敬拜崇奉。從歷史記載中,能夠看出,大禹治水,沒有來過東夷。他治水的主要地區,在現今的河北東部、河南東部、淮河北部、山東的西部和南部。他治水辛苦,脛毛磨掉,傷了腳,禹步行走,幾乎走遍了中原山水,還是沒到東夷來。

治國與治水,從來都不是不相干的兩回事,兩者相通的還不僅僅在於理念,也在實際性關係。大禹成為堯舜之後的帝王,是因為他治水有功。他在水患肆虐的遠古中國,疏河安瀾,使民生安樂,有了基礎性保障。他就此由中國帝王的禪讓制改為世襲制,他就沒能料到會給此後的治國帶來多少弊端了。

大禹治水有方,有海圖、開山斧和定海神針三件法寶。在科學昌明技術進步的今天看來,開山斧頂多也就是類似於挖掘機那樣的東西,那時候沒有石油燃燒提供動力,恐怕是假的。定海神針定然沒有,而今颱風襲擊時海潮驚濤,也沒有那樣一根神針拋入海中,安定狂瀾。然而海圖會有的,那定是一張地圖,上面標明了中國大地上的河流水系,大禹他揣圖在胸,一一擘劃,把狂濤激流疏導入海。

有一個著名的人物,曾經協助大禹治水,名叫皋陶,又名咎繇,是跟大禹同期上古時代東夷部落少昊氏的首領。皋陶到底是哪裡人,像大多古代名人一樣,說法不一。一說是山東曲阜人,少昊後裔,東夷部落的首領。一說是安徽六安人,六安有皋陶墓、皋陶祠廟。

皋陶得到立祠尊崇,不僅因為他曾經協助大禹治水,更重要的還在於他是中國的法祖。他是把治水之法與治人之法最早結合在一起的人。治水要循道,治人要依法。他任大理,又叫士師,也就是國家的最高法院院長,制定了「五刑」之法。

像中國上古時期的人物一樣,皋陶也是一個半人半神的人物,他長得馬臉馬嘴,好像削了皮的青瓜。他審理疑案,如果一時難辨青白曲直,就牽來長了一隻角的羊,有罪,羊就會用角去抵。這種羊也算是神羊了。皋陶斷獄清明,得力於神助。中國有一些地方,水患肆虐,河道海邊會立起石雕的神牛鎮水,有的神牛也是獨角,仗此一角,鎮住狂瀾。神羊斷獄,神牛鎮水,水性與人性不循法理時,都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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