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黃淮卷 第02篇 淮河的警告

陳桂棣

「走千走萬,不如淮河兩岸。」

「江淮熟,天下足。」

這古老的歌謠不知流傳了多少個年代。

發源於河南省桐柏山的主峰太白頂的淮河,起初不過是輕淺如線的一股細流,涓涓湲湲於長江與黃河之間的危嶺野谷,它不停息地集聚著,流淌著,來到浩瀚的大平原時,便以博大的胸懷匯流納川,先後將泉河、潁河、渦河、奎河、沂河、沭河等數百條河流,擁入自己的懷抱。於是,它迅速地變得洪洪泱泱,終於成了匍匐在祖國心腹地帶的一條大河。

在中國的版圖上,沒有任何一條河流像它那樣密如蛛網般地縱橫交錯了。一級支流一百二十多條,二級支流四百六十多條,全流域主要跨省河流就有一百餘條,養育著兩岸一億五千多萬人口,其人口密度雄踞全國各大流域之首!

淮河流域地跨河南大部、安徽和江蘇北部、山東南部以及湖北少部。擁有名播海內外的鄭州、開封、許昌、平頂山、阜陽、蚌埠、淮南、淮北、徐州、揚州、淮陰、鹽城、臨沂、濟寧、棗莊、連雲港等三十六個地市;亳州、宿州、兗州、滕州、項城、淮安、蘭考、曲阜、盱眙等一百八十二個縣以上城鎮,星羅棋布。

淮河古稱淮水。它和我們這個民族一樣地古老。

相傳,伏羲氏和女媧的氏族部落就活動在這流域上游的潁河岸邊和今天的河南省淮陽一帶。三王之首的夏禹不僅娶了淮河岸邊的塗山氏為妻,而且,為疏導淮水,三過家門而不入,終使這一片土地變得風調雨順,人丁興旺。

我國歷史上第一個奴隸制國家夏王朝就建都於此。而夏、商王朝的興起,創造了燦爛輝煌的東方文化。

春秋戰國時期,列國列強常以淮河相毗鄰;其後,但凡歷史上出現南北分治,也多以淮水為界,僅南北朝,南方的宋、齊、梁、陳,北方的北魏、北齊、北周諸國對峙一百七十多年之久,就是劃淮而治的。到了統一時期,淮河又常是州、郡、府、道的邊界。因此,大河兩岸,戰事紛紜,曾多少次刀光劍影,鼓角齊鳴,演出了一幕幕威武雄壯的活劇:淝水之戰、陳勝吳廣農民起義、劉邦項羽的楚漢之爭、曹操呂布的彭城交兵……漫卷戰火狼煙的風雲。

淮河自古多豪傑。許多人的名字,至今仍像耀眼的星辰,閃爍在我們的上空:偉大的思想家孔子、孟子、莊子、老子;傑出的政治家管仲、劉邦、曹操、諸葛亮、朱元璋;民族英雄關天培,巾幗英雄梁紅玉,神醫華佗,書聖王羲之和顏真卿,史學家司馬光,文學家施耐庵和吳承恩;更有少林名僧,梁山好漢,揚州八怪……文才武略,風靡雲蒸,真是人傑地靈。

然而,淮河又是一條極不幸的河流。它的遭遇在中國,乃至在全世界,也是不多見的。

據載,裹挾著大量泥沙的黃河,從漢武帝時代就開始侵入淮河。最嚴重的一次,是公元一一九四年,黃河在陽武【今河南原陽縣】決口,佔據那裡的金統治者,希望以水代兵,借黃河的洪水侵擾南宋,致使暴虐的黃河在無遮無擋的淮北大平原,一瀉千里,搶去淮河入海的水道。自此,黃河開始了長達七百多年的奪淮歷史。

挾帶一萬多億噸泥沙的黃水,使魯南的沂、沭、泗河不能入淮;蘇北淮陰以下入海河道被夷為平地,逼淮從洪澤湖南決入江;無數支流和湖泊被淤淺或被荒廢。整個淮河水系遭到徹底破壞。

黃河使淮河環境的變遷,成了世界河道史上罕見的變化最激烈的河道之一。

昔日那美麗的歌謠,被強悍的黃河擊碎了;歷史上的豐饒富足,也恍惚成了遙遠的童話。淮河兩岸民不聊生:大雨大災,小雨小災,無雨旱災。有雨無雨都成災。

淮河成為舉世聞名的害河。

新中國成立的第二年,淮河又一次發了大水。受災的百姓衣食無著。毛澤東看著淮河災情的電報,特別是讀到「人民群眾在汪洋大水中掙扎,遭毒蛇噬咬而斃命」時,嘴裡不住念道:「解放了,老百姓還受這麼大罪?」遂喊來秘書田家英,頓足道:「不解救人民,還叫什麼共產黨?!」

當時,國家經濟十分困難,而帝國主義又企圖把新中國扼殺在搖籃里,將戰火燒到了鴨綠江邊。值此內憂外患之際,毛澤東卻毅然發出「一定要把淮河治好」的號召,把治理淮河和抗美援朝看得同樣重要,調百萬之眾,在數千里的治淮工地上擺開了「人定勝天」的戰場。

這是中國共產黨執政之後,進行的第一項偉大的建設工程。這工程一干就是四十多年。四十多年裡總投資四百多億元。先後建成各類水庫五千三百多座,大中小型水閘四千三百六十四座,加高加固支流堤防一萬五千多公里。尤其是蘇北灌溉總渠的竣工,打通了一條新的入海河道;而且,基本理順了豫、皖、蘇、魯四省的水系,將整個流域置於有效的控制之內。

淮河終於由水害走向了水利,那古老的歌謠也正一天天變成了現實。

然而,有誰會想到,在治理淮河走過了四十多年艱辛歷程的今天,水患既隱,污患又出。一九九三年國家環保局發表的《中國環境狀況公報》指出:「淮河流域水污染較重。枯水期水質污染嚴重,超標河段佔百分之八十二。」淮河成為中國水污染最嚴重的一條河流。這種危害,比黃河帶給它的更為深重。它直接危害到了兩岸人民的生存環境,禍及子孫。

五十年代淘米洗菜,

六十年代洗衣灌溉,

七十年代水質變壞,

八十年代魚蝦絕代,

九十年代身心受害。

一首新的歌謠,唱出了淮河兒女心中的隱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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盱眙,是江蘇省中部洪澤湖邊的一個小縣。千里長淮奔涌而來,橫穿盱眙,注入洪澤。當然,洪澤湖,這中國第四大淡水湖,也並非淮河的最終歸宿。經過洪澤調蓄的淮河,兵分兩路,大部分向東南,由揚州市的三江營進入長江;少部分朝正東,沿著人工挖出的蘇北灌溉總渠在扁擔港流入黃海。

盱眙人至今不堪回首一九九四年七月那噩夢般的日子,黑色的日子。

七月二十八日凌晨,被連天乾旱和高溫折磨得筋疲力盡的盱眙人,一覺醒來,嚇呆了:平日黃綠色的淮河,突然變成了醬油色;渾濁不堪的水面像塗抹了一層又厚又怪誕的油漆,浮蕩著白花花的泡沫,奇腥惡臭;隨處可見的死魚無不翻瞪著恐怖的眼睛,像在怒問蒼天。

這可是盱眙人民維繫生命的唯一飲用水源啊!

儘管在這前一天,縣政府發布了一個關於淮河遭受嚴重污染的通告,通知居民抓緊儲水,縣自來水公司供應的水將不能飲用,但大家並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因為,進入八十年代以來,淮河水污染的事故就時有發生,十年間已相繼出現過十幾起。每次咬咬牙就過去了。但是,這一次,連發布通告的縣政府官員們也大出意外:想不到「嚴重污染」竟「嚴重」到了這種程度!

這次下泄的兩億立方米污水,在淮河下游形成了一個上自安徽五河、下至洪澤湖口的一百多公里長的污染團帶。這是我國有史以來,在一條河流上出現的最長的一次污染團帶。由於淮河上下游的落差不大,沿淮又久旱無雨,鋪天蓋地的污染團帶闖進處於低水位的盱眙,便幾乎呈靜止不動狀態,久滯不去,使這個本來就是江蘇省十三個財政倒掛縣之一的盱眙縣,頃刻之間陷入滅頂之災。工廠停產。商店關門。夏秋兩季農業絕收。靠打魚為生的一萬一千多漁民,由於網箱養殖全軍覆沒,債台高築,場面凄慘。

大家都忙著一件事:找水。

直到這個時候,人們才恍然大悟:這個世界上什麼都可以沒有,就是不能沒有水。

一夜之間,繁華喧囂的商業中心、娛樂場所,變得冷冷清清,死寂一般;一街兩巷,不時傳來的,是那手藝人趕製鐵桶的丁當聲。

盱眙縣城建在一個被稱作「第一山」的山坡上。此山,屬玄武岩地質,一般不會有地下水。縣供電局曾花了幾十萬元希望打出兩口井來,且都打到了一百五十米以下,結果,錢白扔,勁白使,汗珠子灑了不少,卻連水影子也沒見到。

地下水源的貧乏,難以忍受的乾渴,最後將群眾逼向了一個個已廢棄多年的土井。那些井水大都乾涸,不少要下到井底去舀,儘管如此,最多時一口井也會呼啦啦圍上近千人。人們不希望看到的搶水場面,時有發生。

新聞媒體對這起突然發生的特大污染事故,表現得不光滯後,而且相當謹慎。已經到了第十二天,江蘇省的一張重要報紙,報道的仍是《乾旱下的洪澤湖》,迴避了「污染」二字。為文章配發的「萬眾一心抵禦旱災」的口號,再清楚不過地表明了,披露的僅是旱情。

這期間,南京軍區某部防化團一百多名官兵,開來二十台運水車,從縣城十多里外的龍王山水庫運送飲用水;後來駐安徽嘉山某部六十多名官兵,分乘三十部軍車,奉命星夜出發,帶著輸水器材,趕往盱眙;突擊鋪設十五公里的輸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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