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五節

「還有他的父母,」牧師說,「你也得理解他的父母。」他想了一下。

「但丁家族,」他的虛弱的聲音變得有力多了,「他們一開始有六個家庭。自從有人記起時,他們就住在這兒附近。反正,不管怎麼說,那是我在這裡定居時,我的祖輩告訴我的。但是他們不算這個社區的一分子。你甚至不能說他們是美國的一分子。」

「你把我搞糊塗了,牧師。」

「他們是獨立主義者,宗族主義者,孤獨者。在他們的歷史裡的某處——我的祖輩有一套理論要遠溯到南北戰爭時期——他們遭遇到了不幸的事情。他們來自一個他們想努力忘卻的地方,他們在這兒附近定居,決心與外界隔絕。」

一隻蜜蜂在我臉旁邊「嗡嗡」地叫著,我趕跑了它,把注意力集中在牧師身上。

「當然,要讓他們的家族繼續下去,他們就不能完全與世隔絕。他們必須和附近的社區有交往,尋找結婚對象。表面上,他們有許多可取之處。他們認讀他們的聖經,他們有財產,他們不喝酒,不抽煙,不賭博,還不罵人。一段時期里,他們吸引了一些新成員,通常窮人家覺得嫁給一個但丁家族的人是攀高枝,但話題總是圍繞著他們有多麼嚴格,而但丁家族又必須得把眼光放遠,在那些自律嚴格的群體中間商討婚姻嫁娶的事情。這樣他們的選擇就更有限了。我的祖輩搬到這裡時,但丁家族減少到三個家庭。」

我困惑地搖搖頭。

「既然他們決定獨立發展,為什麼還會有叫但丁的人升五金店?」

「那是一條生命線。無論他們怎麼能幹,都無法自給自足。即使在好年頭,農作物豐收,有些必需品他們也沒法自己造。對他們來說,布羅克頓像另一個國家。五金店是他們的大使館。他們通過它出口產品,進口木材、工具和衣服……」

「藥品。」

「不,」本尼迪克特牧師說,「從來沒有過藥品。但丁家族有著像他們的政治色彩一樣的根深蒂固的宗教色彩。對他們來說,疾病是失去上帝幫助的表示。他們覺得用人類的方式妨礙上帝的意圖是一種罪孽。」

「因為我們墮落的本性嗎?」

「但丁家族相信上帝為那個已經懲罰了我們。」牧師說道。

「以這種自殺式的態度生活,這個家族能活下來真是奇蹟。」

「問題就在這兒——現在他們都死了。」本尼迪克特牧師用一個起了皺紋的指頭指著照片,「除了萊斯特。」

「你什麼時候見到他的?」

「那場火災之後。」

「那場火災?」

「我就要講到那了,你有必要知道那場火災。因為但丁家族不請醫生,這個鎮子沒有那塊兒的出生和死亡記錄。偶爾會有使者到鎮子里來取生活用品。幾乎都是男人,但有時也有女人和孩子。我懷疑他們的動機是讓家裡的每個人看看外面的世界是多麼邪惡。對他們來說,我們看上去很奇怪,就像我們看他們很奇怪一樣。」

「奇怪?」

「近親交配的影響開始顯露出來。」

「沒有法律阻止他們那麼做嗎?」

「曾經有一次,一個州警去檢查,但他除了他們想要自由發展,還能以什麼名義控告他們嗎?」

「危害兒童。」

「如果孩子養育得很好,能引述他們的聖經,就很難證明這點。」

「難道沒有法律規定兒童必須要上學嗎?」

「但丁家族雇了個律師,為孩子在家得到了足夠的教育做辯護。這可歸結為宗教自由。現在,我想我們可以叫他們活命主義者。他們沒有私藏武器,沒有密謀推翻政府,所以,政府覺得把他們送上法庭不如讓他們孤獨地生活,讓他們按照自己的信條去生活,直到萊斯特的母親作為一個使者來到鎮子里的那個周末。」

我聽得更認真了。

「她叫尤妮斯,可以看出她懷孕了,但顯然她丈夫認為她不算是獨自去旅行很遠。她走出五金店,接下來就倒在人行道上,痛苦地扭動著身體。她的丈夫,奧維爾,努力做出不大在乎的樣子,要把她抱進車裡去。但是,他看到血濕透了她的衣服,在她身子下面積成一汪,他驚慌得呆住了——也就是找個醫生和警察的工夫——有幾個人在他們後面,注意到發生的事,抱著她沖向平時我們當做醫院的診所。奧維爾試圖阻止他們,但事情太突然了,很顯然,她不是流產,她是提前生了。」

「那個討厭的傢伙居然要拿她的生命冒險嗎?」

「他那麼做也不輕鬆。奧維爾告訴醫生和警察,這個嬰兒對他來說比世界上任何東西都重要;他和尤妮斯已經有三次死產了;他們堅持還要個孩子,上帝保佑又懷孕了。但是依靠醫生等於告訴上帝他們沒有信心。奧維爾說,如果他們妨礙了上帝的計畫,這個孩子會死的。奧維爾強硬地堅持這一點,試圖要把尤妮斯從診所里抱走。但是醫生警告他如果妻子和孩子若不帶到那裡接受醫治就會死的。警察更直率,他威脅說,如果奧維爾再移動他的妻子,他就會以企圖謀殺逮捕奧維爾。那時,嬰兒就要生出來了,甚至連奧維爾都認識到不管他是不是想要,他都必須得要醫生的幫助了。尤妮斯幾乎要因失血而死,嬰兒也因太小而瀕臨死亡。」

「那個嬰兒就是萊斯特嗎?」

「是的。奧維爾和尤妮斯不想給他們的兒子取宗教色彩的名字。他們認為那像偶像崇拜。不要馬太、馬克、盧克或約翰這種名字。一旦你離開聖經去取名,就沒有什麼可選擇了。萊斯特這個名字是中立的,是個例外。」

「後來呢?」

「我的先輩退休了。我來這兒代替他。離開以前,他說明了這個社區的情況,告訴我我剛告訴你的這些。他提到,不管醫生怎樣預料過,那個嬰兒活了。實際上,我到這兒之前一個星期,奧維爾帶孩子來到了鎮子上,給大家看看這個男孩有多麼健康,向醫生證明一下上帝的意願是唯一重要的事。」

「但是……」我感到更困惑了,「怎麼回事呢……你說你在一場火災之後見到萊斯特的。」

「很多年後。」

我向前傾傾身子。

「幾乎鎮子里的每個人都被火光驚醒了。我記得是勞動節,正好是周末。一場熱浪剛剛過去,很多家關掉他們的空調,打開了窗戶,讓涼風吹進來。我妻子和我在外面走著,咳嗽著,想弄清是誰家著火了。後來,我明白了,不是布羅克頓著的火。即使街道上瀰漫著煙霧,我還是能看清地平線上的火光。在南邊,是奧維爾和尤妮斯農場那個方向。我知道不會是別的但丁家族的成員,因為,那時奧維爾、尤妮斯和萊斯特是但丁家族的最後成員了。

「有人報了火警,給志願者發了信號。但是,直到那時,人們才知道不是鎮子里著的火。我們應該出去幫助他們,還是應該讓奧維爾和尤妮斯為不需要我們付出代價?最後,這個鎮子真使我感到驕傲。救火隊開著一輛裝滿水的卡車,他們開著車去那兒了。很多人進了小汽車,但是我們走近之前就發現,地平線上的火光蔓延了,即使有一打裝滿水的卡車也無濟於事。」

「有一個月沒下雨了。風颳得很猛。左邊,火焰猛地穿過牧場,一部分樹林也著起來了。遠處,一間房子和一個牲口棚都著了。我們想辦法阻止火苗越過鐵路。除了那個,對別的我們無能為力。那時,天已放亮了,有人朝著一塊火場大聲喊著。我向那兒看去,看到一個少年在跳動的火焰前顫抖著。他使勁拍著冒煙的衣服,到了一處籬笆那,倒了下去。我第一個跑到他跟前,他正在抽泣。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大大的眼睛裡充滿著的恐懼,很顯然那雙眼睛什麼也沒看見。他歇斯底里得什麼都看不到了。我試圖阻止他,但他還是搖搖晃晃地沿著籬笆蹣跚地走著,我們三個人把他按在地上,熄滅了他身上的煙火。」

「那是萊斯特嗎?」

牧師點點頭。「直到三天後,他才能對我們說說發生了什麼事。我們把他按到地面上之後,似乎有什麼事情在他心裡堵著,他成了緊張症患者。我們帶他去了診所。他沒有什麼嚴重燒傷或者別的顯眼的傷痕,於是醫生診斷他受了驚嚇。當他可以走動時,我和我妻子就把他帶到這兒來了。」本尼迪克特指指椅子後面的小屋。

他的目光里充滿了悲傷。「萊斯特活潑點時,他對我們說了火災的事,是濃煙和狗叫聲把他驚醒的。他大聲喊他的父母,試圖向他們的卧室跑過去,但火焰就在他的門外,他必須得從窗戶爬出去。在院子里,他繼續大聲喊他的父母,火苗撲向他們的卧室,他聽到他們的尖叫,他試著從窗戶進去把他們拉出來時,熱度像一堵牆,讓他無法過去。風使火著到了房子上面。糧倉和附屬的房屋、田地和樹木——一切都在火裡面了。他只有一個辦法,把自己浸在牲口棚的排水溝里濕透,在被火苗追趕的時候跑過一個牧場。和我們在一起的那個星期里,有時他從聽到父母尖叫的噩夢中驚醒過來。」

想像著他們極度的痛苦,我搖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