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偷書賊 伊爾莎·赫曼的小黑本子

八月中旬,她想自己該去格蘭德大街八號尋找從前那療傷的方法了。

讓自己振作起來。

這就是她的想法。

這一天,天氣酷熱難擋,但天氣預報說晚上會有小雨。在《最後的人間陌路人》這本書的最後有一句話,莉賽爾從迪勒太太的商店經過時想起了它。

《最後的人間陌路人》,第211頁

太陽烘烤著大地,反反覆復,我們也像爐子上的燉菜一樣被它烘燒著。

這個時候,莉賽爾只想到了這句話,因為天氣實在太熱了。

走到慕尼黑大街時,她回憶起上周在這裡發生的事情。她看到猶太人從路上走過來,看到魚貫而行的猶太人衣服上印的號碼和他們臉上的痛苦。她覺得她引用的那句話里缺少了一個詞。

這個世界就像一鍋「噁心」的燉菜,她想。

太噁心了,我受不了。

莉賽爾走過安佩爾河上的小橋。河水清澈透綠,好像一塊翡翠,河底的石頭清晰可見,淙淙的流水聲在耳旁響起,這個世界不配有這樣美麗的河流。

她爬上山,來到格蘭德大街。這條街上的房子都氣派得讓人厭惡。她覺得腿上和胸口的微微疼痛是一種享受。再使勁走走吧,她想,接著又抬起腿,就像一個鑽出沙地的怪獸。她聞著附近青草的芳香,清新而甜蜜,草色直入眼帘。她頭也不回地直接穿過院子,沒有因為什麼幻覺而停步。

那扇窗戶。

她雙手扒在窗台上,兩腿交叉用力。

兩條腿爬上了窗檯。

這裡是充盈著書本的快樂之地。

莉賽爾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坐在地板上讀起來。

她在家嗎?女孩不禁想,可她不在乎伊爾莎·赫曼是在廚房裡削土豆還是在郵局裡排隊,或者是茫然地站在她身旁,看這個女孩在讀什麼書。

女孩什麼都不在乎。

她坐在那裡讀了很久。

她看到弟弟死去時,一隻眼睛睜開了,一隻眼睛還在夢裡。她和媽媽告別時,想像著媽媽孤單地等待著返程列車時的漠然。一個渾身像纏著電線一樣的女人倒在街上,她的尖叫聲響徹整條街,直到最後這聲音像滾動的硬幣一樣失去了動力停下來。一個年輕人脖子上纏著斯大林格勒的雪做成的繩子上吊自殺。她看到過一個轟炸機飛行員死在一個金屬箱子里。她看到過那個送了她一生中見過的最美麗的兩本書的猶太人走在通向集中營的路上。然而在這些意象的最中間,他看到了元首正在叫嚷著他的文字,並把他們傳達下去。

這些意象構成了這個世界,當她手裡捧著這本漂亮的書,讀著上面裝飾漂亮的題目時,這樣的一個世界灼燒著她。當她逐字逐句地讀著書上的文字時,這個世界讓她心神不寧。

你這個混蛋,她想,你這個可愛的混蛋。

別讓我高興,請你不要讓我感到充實,不要讓我以為這裡面能有好東西。看看我身上的傷痕,看看這裡的擦傷。你看到我內心的傷口了嗎?你看到這個傷口就在你眼前慢慢擴大,把我吞噬嗎?我不再期待任何東西,我不再祈禱馬克斯或亞歷克斯·斯丹納還好好地活著。

因為這個世界配不上他們了。

她從書里扯下一頁紙,猛地把它撕成兩半。

她撕完了一章。

很快,她的腿周圍全都是碎紙片。這些文字,它們為什麼要存在呢?沒有文字,也就不會有這本書。沒有文字,元首什麼都不是,也就不會再有腳步踉蹌的囚犯,也就不需要能讓我們好受一點的安慰或文字遊戲了。

文字有什麼好處呢?

現在,她對著被陽光染成橘紅色的屋子大聲說:「文字有什麼好處呢?」

偷書賊站起來,小心翼翼地走到書房門邊,她沒費多大力氣就把門打開了。通風的門廳里空無一人。

「赫曼太太?」

沒有人回答。因為魯迪,她對廚房動了心,但她又克制住自己。從一個把字典靠在窗戶玻璃旁等著她拿的女人那裡偷吃的就太不應該了。除此之外,她還損壞了這女人的一本書,她把書一頁一頁,一章一章地撕了下來。她乾的壞事已經夠多了。

莉賽爾又回到書房,打開一個書桌抽屜。她坐下來。

最後一封信

親愛的赫曼太太:

正如你看到的那樣,我又進了你的書房,還毀壞了你的一本書。我只是非常生氣,非常恐懼,所以想毀掉這些文字。我偷過你的書,現在又損壞了你的財產,對不起。為了懲罰我自己,我決定不再到這裡來了。這樣的懲罰行嗎?我愛這個地方,也恨這個地方,因為這裡面充滿了文字。雖然我傷害過你,雖然我讓你難堪(這個詞我是從你的字典里查到的),可你還是我的朋友。我想最好現在離開你。我為這一切感到抱歉。

再次感謝。

莉賽爾·梅明格

她把便條留在桌上,最後看了一眼這個房間,圍著房間轉了三圈,手指撫摸著書的名字。儘管她非常討厭它們,可還是不能抵制誘惑。雪花似的紙片落在一本叫《湯米·霍夫曼的法則》的書旁邊。微風從窗戶吹進來,把紙片吹起來又落下。

陽光還是橘紅色的,但不再像先前那樣明亮耀眼了。她的雙手最後一次抓住木窗框,她的雙腳落地時,最後一次感到肚子一沉以及腳上傳來的疼痛感。

她走下山穿過小橋時,看到橘紅色的陽光消失了,烏雲正在空中聚集。

她走回漢密爾街的時候,已經能感到雨點落在自己身上。我再也不會見到伊爾莎·赫曼了,她想。不過,偷書賊只善於讀書和撕書,不善於預測。

三天以後

這個女人敲響了漢密爾街三十三號的大門,等待有人來開門。

莉賽爾看到她不穿浴袍的樣子覺得很奇怪。她身上穿著一件鑲著紅邊的黃色夏裝,衣服上有一個綉著一朵小花的口袋,不是卐符號,腳上穿著雙黑色鞋子。莉賽爾從來沒有注意過伊爾莎·赫曼的小腿,她的小腿潔白如瓷。

「赫曼太太,對不起——為我上次在你書房裡乾的壞事。」

女人不讓她說話,她把手伸進皮包,拿出一個小黑本子,裡面沒有故事,只有一張張的紙。「我想要是你不想再讀我的任何一本書了,也許你會願意自己寫書。你的信,是……」她用雙手把本子遞給莉賽爾,「你完全可以開始寫作,你寫得好極了。」這個本子沉甸甸的,封面有點像《聳聳肩膀》。「還有,請你,」伊爾莎·赫曼建議,「不要懲罰自己,你說過要懲罰自己,不要像我這樣,莉賽爾。」

女孩打開本子,觸摸著裡面的紙張。「非常感謝您,赫曼太太。如果您願意,我想給您沖杯咖啡。您能進來嗎?我一個人在家,我媽媽到隔壁霍茨佩菲爾太太家去了。」

「我們是從這扇門進去還是從窗戶進去?」

莉賽爾猜想她看到的是伊爾莎·赫曼這些年來最開心的笑容了。「我想我們直接從門進去吧,要方便些。」

他們坐在廚房裡。

他們面前擺著咖啡杯和塗著果醬的麵包。他們盡量說著話,莉賽爾聽得見伊爾莎·赫曼吞咽食物的聲音,但它並沒有使人覺得不快,甚至連這女人輕輕吹涼咖啡的樣子也讓人覺得愉快。

「要是我能寫出點什麼,」莉賽爾說,「我會給你看。」

「這就對了。」

鎮長夫人離開時,莉賽爾目送著她走上漢密爾街,看著她那件黃色夏裝和那雙黑色鞋子,還有潔白的小腿漸漸遠去。

魯迪站在信箱旁邊問:「真的是那個人嗎?」

「是的。」

「你在開玩笑。」

「她還送了我一件禮物。」

結果,這天伊爾莎·赫曼不僅送了莉賽爾·梅明格一個本子,還給了她待在地下室的理由——這是她最喜歡的地方,先是和爸爸一起,然後是馬克斯。伊爾莎·赫曼給了她一個寫下自己的文字的理由,提醒她是文字讓她獲得重生的。

「別懲罰自己。」她又聽到伊爾莎·赫曼在說,不過,還是會有懲罰和痛苦,也會有歡樂,這就是寫作。

晚上,媽媽和爸爸睡著後,莉賽爾悄悄爬起來,來到地下室,擰亮煤油燈。在開頭的一個小時里,她只是看著鉛筆和紙,讓自己回憶,按照她的習慣,她沒有看旁邊。

「寫吧,」她命令自己,「寫吧。」

兩個多小時後,莉賽爾·梅明格開始寫作了,不知道自己怎麼就有了這個權利。她也不會知道有人會撿起這本書,並讓這本書一直陪著他呢。

沒有人料到這些事情。

他們沒有這樣的計畫。

她坐在一個小油漆桶上,把一個大油漆桶當做桌子,然後,莉賽爾用鉛筆在第一頁的中間寫下了下面的文字。

偷書賊

一個小故事

莉賽爾·梅明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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