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最後的人間陌路人 一隻工具箱、一個流血的人、一隻泰迪熊

自從去年十月魯迪的父親被應徵入伍後,他內心的憤怒便不斷膨脹。漢斯·休伯曼要回來的消息對他產生了更大的觸動。他沒有對莉賽爾講,他沒有抱怨一切不公平,他決定採取行動。

一個陰沉沉的下午,這樣的天氣很適合偷竊,他抱著個金屬箱子回到漢密爾街。

魯迪的工具箱

箱子外面紅色的油漆已經脫落,像一個大號的鞋盒子。裡面裝著:

生鏽的袖珍小刀1把

小手電筒1把

鎚子2把(1把中號,1把小號)

毛巾1條

螺絲起子3把(尺寸各不相同)

滑雪面罩1個

乾淨襪子1雙

泰迪熊1隻

莉賽爾透過廚房窗戶看到了他——他邁著有力的步子,一臉虔誠,完全像他出發去找他爸爸那天的樣子。他用盡全力握著箱子的把手,憤怒不已,行動果斷。

偷書賊丟下手裡的毛巾,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他要去偷東西。

她跑出去追上了他。

「魯迪,你上哪兒去?」

魯迪只是埋頭走著,對著面前的寒風說話。快到湯米·穆勒家所在的街區時,他才說:「你知道我的想法,莉賽爾,你根本算不上是個賊,」他沒等她開口又說,「是那個女人讓你進去的,她甚至給你留了聖誕節的點心。我不會把這個叫做偷東西。軍隊才會偷東西,他們偷走了你爸爸和我爸爸。」他把一塊石頭踢到一扇門邊,走得更快了。「所有的有錢的納粹都住在上面,在格蘭德大街、戈爾貝街和海德大街上。」

莉賽爾顧不上多想,只有緊緊跟著他。他們已經走過了迪勒太太家,到了慕尼黑大街。「魯——」

「你感覺如何?」

「什麼感覺如何?」

「你偷走一本書的時候?」

這時,她選擇保持沉默。如果他想聽到答案,他就得回過頭來。他確實扭過頭來了。「嗯?」可是緊接著,還沒等莉賽爾張開嘴,魯迪又自己回答了:「感覺不錯,不是嗎?偷了點東西回來。」

莉賽爾把注意力集中在工具箱上,想讓他放慢腳步。「你那裡面裝的是什麼?」

他彎下腰,打開箱子。

裡面所有的東西都有用處,除了那隻泰迪熊。

他們一邊走,魯迪一邊對工具箱做了一番詳細說明,每一件工具的用途是什麼,比方說,鎚子是用來砸碎窗戶玻璃的,毛巾是用來蒙住鎚子,降低音量的。

「那隻泰迪熊呢?」

它是安娜-瑪麗亞·斯丹納的,還沒有莉賽爾的一本書大。玩具熊的毛非常蓬亂,它的眼睛和耳朵被縫補過許多次了,不過,它看上去依然很可愛。

「這個,」魯迪回答,「是我的高招。要是我進去時碰上個小姑娘,我就把這個熊塞給她,好讓她保持安靜。」

「那你打算偷什麼呢?」

他聳聳肩膀。「錢,吃的,珠寶,哪樣順手拿哪樣。」聽起來簡直像探囊取物一樣容易。

十五分鐘後,莉賽爾看到他的臉色突然平靜下來,她意識到魯迪不會去偷任何東西了。他臉上虔誠的表情消失了,儘管他還沉浸在假想的偷竊所帶來的快樂中,她卻能看出他現在不相信偷竊能帶來快樂了。他曾努力相信這一點,這可不是一件好事。犯罪的可恥在他面前展開,讓他放慢了腳步。他們看著那些房子,莉賽爾心裡感到既寬慰又悲傷。

這裡是戈爾貝街。

街道兩旁高聳的房子顯得十分陰暗。

魯迪脫下鞋子,用左手拎著鞋子,右手拎著工具箱。

月亮掩藏在雲後面,透出點點光芒。

「我在等什麼?」他問,可莉賽爾沒有回答。魯迪又張開嘴,卻沒有說一句話。他把工具箱放到地上,坐在上面。

他的襪子又冷又濕。

「還好,工具箱里還有一雙襪子。」莉賽爾說,她看得出他在努力控制自己不要笑,雖然他不願意這麼做。

魯迪轉過身,朝著另一個方向,現在莉賽爾也可以坐在箱子上了。

偷書賊和她的好朋友背靠背地坐在街心一個紅漆脫落的工具箱上,朝著不同的方向。他們坐了好一陣子,等起身回家時,魯迪換了一雙襪子,把原來穿的那雙扔在路上。他把這當做是送給戈爾貝街的禮物。

魯迪·斯丹納說的實話

我猜我擅長扔東西,而不是偷東西。

幾個星期後,這個工具箱總算派上了用場。魯迪把螺絲起子和鎚子清理了出來,把斯丹納家值錢的東西放了進去,以防下一次空襲。唯一留下的是泰迪熊。

3月9日,當莫爾欽鎮上再次響起空襲警報時,魯迪拎著箱子跑出家門。

斯丹納一家沿著漢密爾街飛奔時,看到米歇爾·霍茨佩菲爾正在猛敲著羅莎·休伯曼家的門。羅莎和莉賽爾出來,他給她們出了一道難題。「我母親,」他說,手臂上裹著的繃帶還在滲血,「她不走,還坐在桌邊。」

幾個星期以來,霍茨佩菲爾太太還沒有從打擊中恢複過來。莉賽爾給她讀書的大部分時間裡,這個女人只是盯著窗外,一言不發,也一動不動。她的臉上已經看不到任何凶神惡煞的神情了。通常是由米歇爾對莉賽爾道別,或是把咖啡遞給她並感謝她,今天又發展到了這個地步。

羅莎迅速行動了。

她踉踉蹌蹌地猛地衝進去,站在打開的門廊上。「霍茨佩菲爾!」除了警報聲和羅莎的叫聲,沒有回答。「霍茨佩菲爾,快出來,你這頭可惡的老母豬?」羅莎從來不擅長急中生智,「要是你不出來,我們都要被炸死在大街上了!」她轉過身,看著門外那兩個無助的身影。一聲警報剛剛結束。「現在怎麼辦?」

米歇爾不知所措地聳聳肩。莉賽爾扔下書包,看著他。下一聲警報又響起了,她大聲問:「我能進去嗎?」還沒等米歇爾回答,她就緊跑幾步,從媽媽身邊衝過去。

霍茨佩菲爾太太呆坐在桌邊。

我得說點什麼呢?莉賽爾想。

我怎麼才能把她弄出去呢?

等警報再次停下時,她聽到媽媽在外面喊:「快離開她,莉賽爾,我們得走了她要尋死是她自個兒的事。」話沒說完,警報又響了,一聲聲急促的聲音傳到他們耳朵里。

屋裡只有警報聲、女孩和這個精瘦的女人。

「霍茨佩菲爾太太,求你走吧!」

就像那天她拿點心時和伊爾莎·赫曼交談一樣,她有滿腹的話要說。不同的是今天炸彈快來了,十萬火急。

可供選擇的話

「霍茨佩菲爾太太,我們必須走了。」

「霍茨佩菲爾太太,要是待在這裡,我們都會死的。」

「你還有一個兒子呢。」

「所有人都在等你。」

「炸彈會把你的頭炸掉。」

「要是你不走,我就再也不給你讀書了,也就是說,你會失去唯一的朋友。」

她選擇了最後一句話,在警報聲中,她把雙手撐在桌上,吼出了這句話。

女人抬頭看了看,做出了自己的決定,她還是紋絲不動。

莉賽爾只好離開,她從桌邊退回來,衝出了屋子。

羅莎一直替她拉著門,她們一起朝四十五號跑去。米歇爾·霍茨佩菲爾無言地站在漢密爾街上,一籌莫展。

「快過來!」羅莎懇求他,可這個退伍兵猶豫不決。他剛要朝家裡走去,卻有什麼東西阻止了他。那隻傷殘的手剛剛碰到門,卻無力地垂了下來。他跟在她們後面離開了。

他們回頭看了好幾次,依然不見霍茨佩菲爾太太的蹤影。

街道看上去空蕩蕩的,當最後一聲警報消失在空氣中的時候,漢密爾街上僅剩的三個人跑進了費得勒家的地下室。

「你們這麼久去幹什麼了?」魯迪問,他手裡提著工具箱。

莉賽爾把裝書的袋子放到地上,坐在上面。「我們去勸霍茨佩菲爾太太了。」

魯迪看看四周。「她在哪兒呢?」

「在家,在她家廚房裡。」

在地下室的另一邊,米歇爾弓著背,渾身直發抖。「我該留下來,」他說,「我本來該留下來的,我本來該留下來的……」他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但是他的兩眼卻在噴火。他擠壓著受傷的右手,鮮血浸濕了繃帶。

羅莎阻止了他。

「別這樣,米歇爾,這不是你的錯。」

但是,這個右手只剩下幾個手指頭的年輕人仍然傷心欲絕,他蹲在羅莎面前。

「對我說點什麼,」他說,「因為我不明白……」他靠著牆坐下,「告訴我,羅莎,她怎麼會甘願等死,我卻想活下來?」血滲出得更多了,「為什麼我想活?我不應該有這樣的想法的,可我的確想活下來。」

年輕人控制不住自己,哭了起來,羅莎把手放在他肩膀上。其餘的人看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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