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最後的人間陌路人 斯大林格勒的雪

1943年1月中旬,漢密爾街這一帶依然陰暗晦氣。莉賽爾關上大門,走到霍茨佩菲爾太太家,敲了敲門,來應門的人把她嚇了一跳。

她開頭以為這人肯定是霍茨佩菲爾太太的一個兒子,他們的照片就擺在門邊的相框里,但他看上去全然不像兩兄弟中的任何一個。他看上去比他們年紀大多了,雖然很難說清楚大多少歲。他的臉上長著絡腮鬍子,兩眼看上去痛苦不安。一隻纏著繃帶的手從外衣袖子里滑出來,繃帶上還滲著點點殷紅的血跡。

「也許你該晚點再來。」

莉賽爾試圖看清楚他身後的情況,她正要喊霍茨佩菲爾太太的名字,但這個人阻止了她。

「孩子,」他說,「待會兒再來,我來接你,你住在哪兒?」

三個多小時後,漢密爾街三十三號響起了敲門聲。那個男人站在她面前,他繃帶上的點點血跡已經擴大為一團一團了。

「她現在準備好了。」

在屋外昏黃的燈光下,莉賽爾忍不住問他的手是怎麼回事。他從鼻孔里哼了一聲——只有一個音節——然後回答。「斯大林格勒」。

「什麼?」他說話時,眼睛在盯著風中的某個地方。「我沒聽清楚。」

他又說了一遍,這次聲音大了點,而且完整地回答了她的問題。「我的手是在斯大林格勒受的傷。我被打中了肋骨,炸掉了三根手指。這個回答清楚了嗎?」他把沒受傷的那隻手伸進口袋,不屑一顧地在德國的寒風中哆嗦著。「你覺得這兒冷嗎?」

莉賽爾摸了摸身邊的牆壁,她不能撒謊。「是的,當然冷。」

那人笑起來。「這不算冷。」他抽出一支香煙,叼在嘴裡。他試著用一隻手把火柴擦亮。在這樣陰冷的天氣里,用兩隻手想點燃火柴都很困難,更別提用一隻手了,完全無法辦到。他扔掉火柴,咒罵著。

莉賽爾把火柴撿起來。

她把煙從他嘴裡拿下來,放進自己嘴裡,可她還是點不著煙。

「你得吸上一口才行,」那人告訴她,「在這種鬼天氣里,只有猛吸一口才能把它點燃,懂嗎?」

她又試了一次,努力回憶著爸爸是怎麼點煙的。這一次,她的嘴裡滿是煙霧,煙霧在她的牙齒間環繞,刺激著她的喉嚨,可她強忍著沒有咳嗽。

「幹得好。」他接過香煙,猛吸了一口,向她伸出那隻好手,那是他的左手,「米歇爾·霍茨佩菲爾。」

「莉賽爾·梅明格。」

「你來給我母親讀書嗎?」

此時,羅莎來到莉賽爾身後,莉賽爾能夠感覺到自己背後傳來的震驚。「米歇爾?」羅莎驚呼,「真的是你嗎?」

米歇爾·霍茨佩菲爾點點頭。「你好,休伯曼太太,很久不見了。」

「你看上去怎麼……」

「那麼老?」

羅莎還沒有明白過來,但她還是鎮靜下來,邀請道:「進來坐坐吧?我想你已經認識我的養女了……」當她注意到那隻血跡斑斑的手時,她的聲音慢慢低下去。

「我弟弟死了。」米歇爾·霍茨佩菲爾說。他那隻殘留的健康的手本來無法再給人一記重擊了,可羅莎聽了這話後卻倒退了一步。當然,戰爭意味著死亡,但是它經常把曾經在你面前活蹦亂跳的人變成一個長眠於地下的亡靈。羅莎是看著霍茨佩菲爾家的兩兄弟長大成人的。

這個衰老的年輕人找到了一個不讓自己失去理智的講故事的辦法。「他們把他抬進來時,我正在那所戰地醫院裡,那是發生在我回家前一個星期的事情。整整三天,我都坐在他旁邊,直到他死……」

「對不起。」這句話可不像是從羅莎嘴裡說出來的,這天晚上,站在莉賽爾·梅明格背後的彷彿是另外一個人,可她不敢回頭看。

「請你,」米歇爾打斷羅莎,「別再提了。我可以把這孩子帶過去讀書了嗎?我懷疑我母親是不是聽得進去,不過她說讓這孩子去。」

「好的,你把她帶去吧。」

他們剛走了一段路,米歇爾·霍茨佩菲爾想起什麼事,迴轉身。「羅莎?」等了一會兒,羅莎再次把門打開。「我聽說你的兒子也在那兒,在蘇聯。我碰到了從莫爾欽去的人,是他們告訴我的。不過,我相信你已經知道了。」

羅莎企圖攔住他,不讓他走。她衝出門,拉住他的袖子。「不,我不知道,有一天他離開了家,就再也沒回來過。我們想找到他,可是,接著,又發生了很多事……」

米歇爾·霍茨佩菲爾決心逃跑,他最不願意聽的就是又一個悲泣的故事。他掙脫開來,說:「據我所知,他還活著。」他回到門口莉賽爾的那裡,可女孩卻沒有跟著他往隔壁走。她注視著羅莎的臉,這張臉抬起來又垂了下去。

「媽媽?」

羅莎揚起一隻手。「去吧。」

莉賽爾等待著。

「我讓你走。」

她追上米歇爾,這個退伍兵想和她說說話。他一定是為剛才的無禮感到後悔。他試圖用另外一些話來掩飾錯誤。他舉起裹著繃帶的右手,說:「我還是止不住血。」事實上,莉賽爾很高興踏進霍茨佩菲爾家的廚房,越早開始讀書越好。

霍茨佩菲爾太太坐在椅子上,淚流滿面。

她的兒子死了。

不過,這只是故事的一半。

她永遠不會知道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但我能毫無疑問地告訴你,我們中間有一個人知道。我好像總是了解發生的故事,那是發生在冰天雪地、槍林彈雨中的故事,那裡混雜著不同的人類語言。

從偷書賊的文字描寫中,我想像著霍茨佩菲爾太太家廚房的樣子,我看不見爐子或者木勺或者水泵之類的東西。還是不要從這裡開始講吧。我看到的是蘇聯的冬天,天上飄著鵝毛大雪,還有霍茨佩菲爾太太小兒子的命運。

他的名字叫羅伯特,他的故事是這樣的。

一個戰爭小故事

他的兩條小腿都被被炸飛了,他的哥哥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在一所冰冷的充滿惡臭的醫院裡。

1943年1月5日,蘇聯,又是寒冷徹骨的一天。在城外的積雪中,到處是死去的蘇聯人和德國人的屍骨,活下來的人們還在朝著面前白茫茫的雪地開火。三種語言交織在一起,俄語,子彈的呼嘯聲,還有德語。

我朝著倒下的靈魂們走去的時候,其中一個還在說話:「我的肚子好癢。」他重複了很多遍。他雖然受了驚嚇,但依舊向前爬行,爬到了一個血肉模糊的身影邊,這個人坐在地上,鮮血流了一地。當腹部受傷的士兵爬到此人的近處時,才看清他是羅伯特·霍茨佩菲爾。他的雙手鮮血淋漓,他正在把雪堆到小腿上,在最近一次爆炸中,他的雙腿都被炸斷了。他的兩隻手鮮紅,連他發出的一聲尖叫也彷彿被染紅了。

水汽從地面上升騰起來,這是雪在融化的跡象。

「是我,」腹部受傷的士兵對羅伯特·霍茨佩菲爾說,「我是彼得。」他拖著身子又朝羅伯特身邊爬近一點。

「彼得?」氣息奄奄的羅伯特問,他一定已經覺察到我就在附近了。

又問了一遍。「彼得?」

出於某種原因,垂死之人總是喜歡反覆詢問已經得到了答案的問題,也許這樣做,他們就能死得明明白白了。

突然,那些聲音聽上去都一樣了。

羅伯特·霍茨佩菲爾朝右邊倒下了,倒在冰冷的冒著水汽的雪地上。

我確信他本人也估計到要在此時此地與我相見了。

然而,他沒有死。

對這個年輕的德國人來說,不幸的是我當天下午沒有帶走他的靈魂。我從他身上跨過,手裡抱著的是另外一個可憐的靈魂,朝著蘇聯人的陣地走去。

我往返於雙方的陣地。

人們被分隔在兩邊。

我可以告訴你,這可不是在滑雪旅行。

正如米歇爾對他母親講的那樣,經過三天的漫長等待,我終於帶走了這個把兩隻腳都留在了斯大林格勒的士兵。我多次在這所臨時戰地醫院出入,極其厭惡裡面的味道。

一個手上纏著繃帶的人正在安慰那個沉默的、一臉驚恐的士兵,說他會活下來的。「你很快就能回家了。」他向弟弟保證。

是的,回家,我想,永遠地。

「我會等你,」他繼續說,「我這周末回去,不過我會等著你的。」

在他說下一句話之前,我帶走了羅伯特·霍茨佩菲爾的靈魂。

通常,我需要認真查看我待的屋子的天花板,但在這幢建築物里,我很幸運,有一小塊屋頂被炸掉了,我可以直接看到外面的天空。米歇爾·霍茨佩菲爾還在離我一米遠的地方說話,我努力忘掉他,只是觀察著頭頂的洞。天空一片潔白,但它正在迅速變化,像以往一樣,正在變成一張巨大的床單,那上面鮮血橫流,還有一朵朵骯髒的雲,就像是正在融化的雪地上留下的腳印一樣。

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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