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擷取文字的人 想像一下裸體的魯迪

有個女人。

站在角落裡。

她的辮子是他見過的辮子里最粗的,垂到了她的背上。有時,當她把辮子纏在肩膀上的時候,它就像一隻吃飽的寵物趴在她高聳的胸脯上。事實上,與她有關的一切都被放大了。她的嘴唇,她的腿,她那細密的牙齒,她還有一副又粗又大的嗓門。沒有時間細說了。「來吧,」她叫他們,「來,站在這個地方。」

相比之下,那個醫生就像一隻禿頭老鼠。他的個子瘦小靈活,他在學校辦公室里狂躁而又慢條斯理地踱著步。他感冒了。

三個男孩中很難說是誰最不願脫掉衣服。第一個男孩聽到命令時看看周圍的每個人,從上了年紀的老師到敦實的護士,又瞅瞅瘦小的醫生。中間的男孩只顧埋頭盯著自己的兩隻腳,最左邊的孩子不停地感謝上帝,幸好這是在學校的辦公室里,而不是在一條黑暗的小巷子里。魯迪覺得那個護士挺恐怖的。

「誰第一個來?」她問。

管理他們的老師赫克斯丹勒回答了這個問題。他不像是一個人,而像是一件黑色的衣服。他的臉上蓄著鬍子。他掃視了一遍男孩子們,話說得飛快。

「舒瓦茨。」

倒霉的朱吉·舒瓦茨極不情願地脫下制服,只穿著一雙鞋子和一條內褲站在那裡。他那張德國人的臉上流露出哀求的表情。

「還有呢?」赫克斯丹勒先生問,「鞋子?」

他又脫掉鞋子和襪子。

「還有內褲。」護士說。

魯迪和另外一個叫沃拉夫·恩比格的孩子也開始脫衣服了,但他們都比不上朱吉·舒瓦茨的處境危險。這個男孩渾身哆嗦,他比另外兩個男孩年紀小點,個子卻要高一些。當他脫下內褲的時候,他倍感羞恥地站在又冷又小的辦公室里,自尊心也隨著內褲落到了腳後跟。

護士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她把兩隻胳膊交叉著抱在胸口。

赫克斯丹勒先生催促著,腰後面兩個孩子動作快點。

醫生撓撓頭皮,咳嗽起來。他的感冒快把他折磨死了。

三個赤身裸體的男孩子站在冰涼的地板上挨個接受檢查。

他們用雙手遮住下身,抖個不停。

在醫生的咳嗽聲和呼哧呼哧的喘氣聲中,他們聽從他的指令。

他說:「吸氣。」他們就吸氣。

他說:「呼氣。」他們就呼氣。

「伸出手來。」一聲咳嗽,「我讓你們伸出手。」一連串的咳嗽。

男孩子們像普通人一樣,看著對方,想博得彼此的同情,可是沒有任何辦法。三個人都把手從生殖器上拿開,伸出了雙臂。此時,魯迪可不覺得自己是主宰世界的民族中的一員。

「我們逐漸取得了成功,」護士告訴老師,「我們正在創造一個新的未來。這將是一個體力和智力上都更高級的德國新階層,一個軍官階層。」

不幸的是,她的宣傳被停止了,因為醫生中途停下來,用盡全身力氣對著那堆脫下的衣服劇烈地咳嗽,咳得眼淚都流出來了,魯迪忍不住好奇地猜想。

一個嶄新的未來?就像醫生一樣?

他聰明地沒把這話說出口。

檢查完畢,他試著敬了一個裸體的舉手禮,這可是他平生第一次。他不得不承認這個感覺不妙。

被剝去自尊后,男孩子們得到允許再次穿上衣服,他們被領出辦公室的時候,已經能聽到身後傳來的對他們的評價了。

「他們比普通孩子發育早了點,」醫生說,「不過,我認為至少有兩個還行。」

護士也同意他的意見。「第一個和第三個。」

三個男孩站在外面。

第一個和第三個。

「第一個是你,舒瓦茨,」魯迪說,接著他問沃拉夫·恩比格,「第三個是誰?」

恩比格算了算。她是指站在第三的人還是第三個被檢查的人呢?沒關係,他知道自己想相信什麼。「我猜是你。」

「狗屎,恩比格,是你才對。」

一個小小的保證

穿軍裝的兩人知道第三個是誰。

他們來漢密爾街後的第二天,魯迪和莉賽爾坐在他家門前的台階上,聽他講這個長篇故事,包括最小的細節。他講完了那天自己被帶出教室後發生的一切,他們還嘲笑了一番敦實的護士和朱吉·舒瓦茨臉上的表情。然而,大部分時間裡,這是一個焦慮的故事,尤其是講到廚房裡的談話和倒下的多米諾骨牌時。

隨後幾天里,莉賽爾一直不能消除腦子裡的一個想法。

這個想法是關於三個男孩的那次體檢的,或者,如果她肯承認的話,是關於魯迪的。

她躺在床上,思念著馬克斯,想知道他在何方,祈禱他還活著,可是,在這些念頭中間站著的是魯迪。

他在黑暗中閃閃發光,全身赤裸。

這個想法很可怕,尤其是當他被迫把手拿開時,至少這一點讓人害臊,可是,因為某種無法解釋的原因,她禁不住還是要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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