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擷取文字的人 多米諾骨牌和黑暗

用魯迪的妹妹們的話來說,廚房裡坐著兩個怪物。他們說話時不緊不慢,說話聲撞擊著廚房門。斯丹納家的三個孩子在廚房外面玩多米諾骨牌,剩下三個在卧室里悄悄聽收音機。魯迪希望自己不要和上個星期學校發生的事情有牽連,他拒絕對莉賽爾講那件事,也沒有在家裡提過。

一個灰暗的午後,學校的一間小辦公室

三個男孩站成一行,他們的成績和身體都被徹底地檢查了一遍。

玩了第四局多米諾骨牌後,魯迪開始把骨牌立成一行行,擺成一個穿過起居室的造型。他的習慣是留下一些缺口,以防妹妹們淘氣,她們經常來搗亂。

「我可以把它們推倒嗎,魯迪?」

「不行。」

「那我呢?」

「不行,我們都不能動。」

他分別擺了三條骨牌通向中心,然後,他們一起看著精心設計的骨牌倒塌,為這被毀滅的美麗瞬間而高興。

現在,廚房裡的聲音越來越大,每個人都試圖壓倒別人的聲音,好引起注意,先前一直保持沉默的一個人開了口。

「不行,」她說,又重複了一遍,「不行。」剩下的人又爭執起來,但同樣的聲音使他們再次安靜下來。「請你們,」芭芭拉·斯丹納懇求他們,「別帶走我的兒子。」

「我們可以點支蠟燭嗎,魯迪?」

他們的父親常常和他們一起關上燈,點亮一支蠟燭,在燭光里看著多米諾骨牌倒下,這樣使得遊戲更有趣更好看。

他的兩條腿都疼起來。「我們找根火柴吧。」

電燈開關在門邊。

他悄悄走過去,一隻手握著火柴盒,另一隻手裡拿著蠟燭。

門裡面,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爭論達到了高潮。「全班最優秀的成績,」一個怪物說,他已經聲嘶力竭了,「更別說他的運動天賦了。」真該死,他為什麼要在狂歡節上贏那些比賽呢?

德舒爾。

該死的弗蘭茲·德舒爾!

可緊接著,他恍然大悟了。

不是弗蘭茲·德舒爾的錯,是他自己的錯。他不僅想向折磨過他的人炫耀才能,也打算向所有人證明自己的實力。所有人,也就包括了現在廚房裡的每一個人。

他點燃蠟燭,關上電燈。

「準備好了嗎?」

「可惜我聽說過那裡發生的事。」這個聲音他不會弄錯,是他爸爸渾厚的聲音。

「來吧,魯迪,快點。」

「是的,但請你理解,斯丹納先生,這一切都是為了偉大的目標。想想你兒子能得到的機會,這真的是一個特權。」

「魯迪,蠟燭在滴油了。」

他朝她們擺擺手,等待亞歷克斯·斯丹納的下文。亞歷克斯說話了。

「特權?比方說光著腳在雪地里跑步?比方說從十米高的跳台上跳進三米深的水裡?」

魯迪的耳朵緊貼在門上,蠟燭在他手上融化了。

「一派謠言,」這乾巴巴的、低沉的聲音例行公事地回答了這些疑問,「我們學校從建校以來就是頂尖的學校,比世界水平更高,我們教育出來人的是德國公民中的精英……」

魯迪不能繼續偷聽了。

他把手上的蠟燭油刮掉,借著門縫裡透出的燈光抽身回來。他剛坐下,蠟燭就熄滅了,因為他的動作太猛了。屋裡一片黑暗,唯一可見的是白色的長方形的廚房門的輪廓。

他擦亮第二根火柴,再次把蠟燭點燃,空氣中傳來火焰和碳的味道,很好聞。

魯迪和妹妹們每人推倒一個方向的骨牌,看著它們倒下,最後,中間的塔也轟然攔腰倒下。小女孩們歡呼雀躍起來。

他的哥哥科特走進屋來。

「這些東西看上去就像死屍。」他說。

「你說什麼?」

魯迪注視著科特那張模糊不清的臉,但科特沒有回答,他留神聽著廚房裡的談話。「那裡面在幹什麼?」

一個小姑娘回答了他的問題,是最小的貝蒂娜,她只有五歲。「有兩個怪物在裡頭,」她說,「他們要帶走魯迪。」

又是一個人類的孩子,真是太機靈了。

後來,等穿軍裝的人離開後,兩個男孩,一個十七歲,一個十四歲,鼓起勇氣面對著廚房。

他們站在門廳里,燈光晃著他們的眼睛。

科特先開口說話:「他們要帶走他嗎?」

他們的母親把手臂放在桌子上,手掌心朝上攤開。

亞歷克斯·斯丹納抬起頭。

沉重地抬起頭。

他臉上的表情鮮明,意志堅定。

他用一隻手笨拙地撥弄著額前的頭髮,幾次想開口,卻沒有出聲。

「爸爸?」

不過,魯迪沒有向父親走過去。

他坐到餐桌旁,抓住媽媽攤開的一隻手。

亞歷克斯和芭芭拉·斯丹納不會透露當多米諾骨牌像死屍一樣倒在起居室里的時候,廚房裡談話的內容。要是魯迪能一直在門邊偷聽,哪怕再聽一會兒就好了……

隨後幾個星期里,他告訴自己——或者說,是替自己辯護——要是那晚他聽到了剩下的談話,他就會走進廚房。「我去,」他會這樣說,「請帶我走吧,我準備好了。」

如果他走進去,可能一切都會改變。

三種可能

1.亞歷克斯·斯丹納不會遭受與漢斯·休伯曼相同的懲罰。

2.魯迪會離開家去那所學校。

3.有可能,他會活下來。

然而,殘酷的命運卻沒有讓魯迪在正確的時候走進廚房。

他轉身和妹妹們玩起了骨牌。

他坐了下來。

魯迪·斯丹納哪兒也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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