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杜登德語詞典 警報聲聲

漢斯用夏天刷窗戶掙的那點錢買了一台舊收音機回家。「這樣,」他說,「我們在警報響之前就能先從收音機里聽到空襲的信號了,他們會先發出一種布谷鳥叫的信號,然後外面才會拉響警報。」

他把收音機放在餐桌上,打開收音機。他們也把收音機拿到地下室里試過,想讓馬克斯聽聽,可惜裡面只能傳出斷斷續續的靜電干擾的聲音。

九月份,他們睡覺時沒有聽到過它發出的信號。

可能是收音機太破舊了,也可能是它的聲音旋即被警報聲淹沒了。

莉賽爾在睡夢中感到有人在輕輕推著自己的肩膀。

接著傳來了爸爸的說話聲,聲音里有一絲恐懼。

「莉賽爾,醒醒,我們得快走。」

莉賽爾迷迷糊糊地醒了,她看不清爸爸的臉,唯一可以辨別的是他的聲音。

他們在門廳停下來。

「等等。」羅莎說。

他們在黑暗中衝進地下室。

下面的燈已經點燃了。

馬克斯從油漆桶和床罩後面探出身子,一臉憔悴。他緊張地用手指鉤住褲子。「你們該走了,是嗎?」

漢斯走過去。「對,該走了,」他握了握馬克斯的手,拍拍他的手臂,「我們回來時再來看你,好嗎?」

「當然行。」

羅莎也擁抱了他,然後是莉賽爾。

「再見,馬克斯。」

幾周前,他們就討論過,當空襲來臨時,大家都待在家裡的地下室里,還是他們三個到費得勒家裡去。最後,馬克斯說服了他們。「他們說過這裡不夠深。我已經讓你們冒了很大風險了。」

漢斯點點頭。「我們不能帶你一起去真是太羞愧了。」

「沒關係。」

房子外面,警報聲不絕於耳。人們離開家的時候,有的在拚命跑,有的一瘸一拐地走著,有的人在害怕退縮。黑夜在注視著他們,也有人抬起頭來回望天空,試圖發現那些飛過天空的罐頭盒大小的飛機。

漢密爾街上到處是人,像一群無頭蒼蠅似的亂撞。他們都奮力抱著各自最寶貴的家當。對有的人來說,這家當是懷中的一個嬰兒;對有的人來說則是一堆相冊或者一個木匣子。莉賽爾拿的是她的書,都夾在腋下。霍茨佩菲爾太太吃力地拎著個行李箱,瞪著一雙滾圓的眼睛,邁著小碎步走著。

爸爸本來什麼東西都沒帶——連他的手風琴都沒有帶上——這時他衝到霍茨佩菲爾太太身旁,從她手裡接過箱子。「老天爺,你這裡頭裝了些什麼東西呀?」他問,「是個鐵傢伙?」

霍茨佩菲爾太太跟在他旁邊。「是生活必需品。」

費得勒一家人住在離他們有六幢房子遠的地方。他家有四口人,都有一頭小麥色的頭髮和標準德國人的藍眼睛。更重要的是,他們有一個深深的堅固的地下室,裡面擠了二十二個人,包括斯丹納一家,霍茨佩菲爾太太,普菲庫斯,一個年輕人和一家叫傑森的人。為了維護公共秩序,鑒於羅莎·休伯曼和霍茨佩菲爾太太以往的表現,她們倆被隔開了,有些事比微不足道的爭吵更重要。

一個燈泡吊在天花板上,屋子裡又冷又潮濕。人們站著談話,凹凸不平的牆壁硌痛了他們的背。有變了調的沉悶的警報聲鑽進了地下室,他們不免對這個地下室的建築質量擔憂起來,不過大家也得以聽到代表空襲結束的三聲警報。如此一來,他們倒是用不著負責解除空襲警報的人來通知了。

魯迪看到莉賽爾,立刻站到她身邊,他的頭髮直衝天花板。「感覺是不是很棒?」

她忍不住要挖苦他幾句。「棒極了。」

「噢,莉賽爾,別這樣。除了我們都被壓癟或者炸死,還有什麼更糟糕的,炸彈還能拿我們怎麼樣呢?」

莉賽爾環顧四周,打量著每個人的臉。她開始編排一張名單,羅列她最害怕的人。

最害怕的人員名單

1.霍茨佩菲爾太太

2.費得勒先生

3.那個年輕人

4.羅莎·休伯曼

霍茨佩菲爾太太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精瘦的身子向前弓著,嘴巴張成一個圓圈。費得勒先生喋喋不休地詢問旁人的感受。那個年輕人,沃爾夫·舒爾茨,蜷縮在一個角落裡,對著周圍的空氣無聲地說著話,責罵著什麼。他的雙手插在衣兜里一動不動。羅莎前後搖晃著身體,表現出少有的溫柔。「莉賽爾,」她悄悄喊,「過來。」她從後面抱著女孩,緊緊摟著她。她哼著一首歌,可惜聲音太小了,連莉賽爾都聽不清楚。一個個音符從她喉嚨里冒出來,剛到嘴邊就沒了。爸爸鎮靜地挨著他們,沒有任何動作。有一陣兒,他把一隻溫暖的手放在莉賽爾冰涼的頭頂。那雙手告訴她:你不會死的。這句話說得非常正確。

他們左邊站著亞歷克斯和芭芭拉·斯丹納和他家的幾個小孩子,貝蒂娜和艾瑪。兩個小女孩抱著母親的腿。他們的長子,科特,以標準的「萬歲,希特勒!」的姿勢站著,兩眼平視前方,手裡握著卡爾文的手。卡爾文雖然已經七歲了,個子卻很瘦小。十歲大的安娜-瑪麗手裡擺弄著水泥牆上剝落的牆皮。

斯丹納一家的另一側站著普菲庫斯和傑森一家。

普菲庫斯一直在吹口哨。

傑森先生留著鬍子,緊緊拉著他的妻子。他們的兩個孩子悄無聲息地扭動著身體,有時,孩子們也會拌嘴,可一旦出現了吵架的苗頭時,兩個人又馬上住口了。

又過了十來分鐘,地窖里最明顯的一點就是不能動彈。他們的身體緊貼在一起,只有雙腳交換著承擔身體的重量,以減輕負擔。他們都默默地彼此觀察著,默默地等待著。

《杜登德語詞典》中的第三個詞條

恐懼:由於預料或警覺到危險而產生的一種不愉快的強烈的情緒。

相關詞語:恐怖、驚恐、驚慌、驚嚇、警報。

在別的防空洞里,有人唱起了《德意志高於一切》,有人還在污濁的空氣里爭論不休,在費得勒家的地下室里沒有這樣的情況。在這裡,只有恐懼和憂慮,還有羅莎·休伯曼那僵硬的嘴唇里低聲哼唱的歌。

在警報結束前一段時間,亞歷克斯·斯丹納——他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把抱著他妻子的兩個孩子勸開了,伸出手去抓住兒子的一隻手。嚴肅地注視著前方的科特也輕輕握住妹妹的一隻手。地窖里的每個人都握著另一個人的手,這群德國人彷彿圍成了一個圓圈。冰冷的手在別人溫暖的手中融化,有些時候,還能感覺到另一個人的脈搏在跳動,這跳動是通過一層蒼白而僵硬的皮膚傳過來的。有的人閉上雙眼,等待著最後時刻的到來,或者只是在期盼空襲結束的信號。

他們該得到更好的結局嗎?

他們中有多少人主動迫害過其他人,有多少人追隨著希特勒的目光,背誦著他的語錄?羅莎·休伯曼,這個窩藏猶太人的女人,她需要負什麼責任嗎?還有漢斯·休伯曼呢?他們都是罪有應得嗎?那孩子們呢?

雖然我不能允許他們引我誤入歧途,但是我對每個問題的答案都饒有興趣。我只知道一點,這天晚上,除了最小的孩子們以外,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我的存在。他們想到了我,聽到了我的聲音,想像著我的兩隻腳踏進了廚房,走下了樓梯。我是他們口中的建議,是他們內心的忠告,人類大抵如此。當我讀到偷書賊描述這晚的文字時,心中湧出對他們的憐憫之情,儘管這種憐憫比不上我從集中營拾起靈魂時感受到的憐憫那般深切。地下室里的德國人值得同情,不過他們至少還有機會。地下室不是淋浴室,他們不會被送到裡面去「洗澡」。對這些德國人來說,生命仍然可以延續。

在這個不規則的圓圈裡,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莉賽爾一手拉著魯迪,一手拉著媽媽。

只有一個念頭讓她悲傷。

馬克斯。

要是炸彈落到漢密爾街上,馬克斯怎麼躲得過去?

她環顧費得勒家的地下室,它比漢密爾街三十三號的地下室更堅固,也更深。

她不作聲地問爸爸。

你也在惦記他嗎?

不知道爸爸是不是聽懂了這個無聲的問題,他沖女孩點點頭。幾分鐘後,三聲警報響起,告知大家暫時的平安。

漢密爾街四十五號里的人都鬆了一口氣。

有人睜開了緊閉的雙眼。

一支香煙傳來傳去。

正當魯迪·斯丹納剛要把這支煙送到嘴邊,不料他爸爸一把奪下。「你還不能抽煙,傑西·歐文斯。」

孩子們和父母緊緊擁抱,過了好幾分鐘,當他們爬上樓梯,踏進赫伯特·費得勒家的廚房時,他們才完全意識到自己還活著,還將繼續活下去。

房子外面,人們在街上安靜地走著。許多人抬頭望望天空,感謝上帝自己還活著。

休伯曼一家回到家後徑直來到地下室,可是看起來馬克斯不在這裡。在昏暗的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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