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吹口哨的人 賭徒們(骰子有七面)

當然,我太魯莽了。我不僅破壞了全書的結尾,也破壞了書的這一部分。我提前講了兩件事,因為我沒有多少興趣製造懸念。懸念使我厭煩。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你們也同樣明白,是把我們推向那裡的陰謀,激怒了我,使我困惑,吸引我,並使我震驚。

有許多問題值得我們沉思。

有許多故事。

當然,還有一本《吹口哨的人》值得我們討論。它同時帶來一個問題:1941年聖誕節的前夕,它怎麼會浮在安佩爾河上順流而下的?我們先得解決這個問題,不是嗎?

就這麼決定了。

我們先來看看這個問題。

開始是一場賭博,隱藏猶太人就像是擲骰子賭博,這就是你生活的方式。下面就是這場賭博。

生活至少有開始恢複正常的跡象了。漢斯和羅莎·休伯曼在起居室力爭論著,當然聲音比平時小得多。莉賽爾依舊是個旁觀者。

爭執的起因是這樣的,前一天晚上,漢斯和馬克斯分別坐在地下室的油漆桶和床罩上,談論到一個話題。馬克斯想問羅莎能否幫他剪剪頭髮。「我的眼睛都被遮住了。」他說。

漢斯的答覆是:「我看看怎麼辦。」

現在,羅莎在抽屜里東翻西找,猛地向站在破爛堆里的爸爸扔過去一句話。「該死的剪刀跑哪兒去了?」

「不是在下面那個抽屜里嗎?」

「我早翻過了,沒有。」

「可能你沒看到。」

「我是瞎子嗎?」她抬起頭來大吼一聲,「莉賽爾!」

「我在這兒呢!」

漢斯投降了。「該死的婆娘,差點把我耳朵震聾,你聲音咋不再大點呢?」

「閉嘴,豬玀!」羅莎邊找邊問女孩,「莉賽爾,剪刀鑽到哪兒去了?」可是莉賽爾也不清楚。「小母豬,沒一點用處,我說得沒錯吧?」

「別難為她了。」

頭髮上扎著橡皮筋的女人和眼裡閃著銀光的男人唇槍舌劍吵個沒完。最後,羅莎砰的一聲關上抽屜。「算了,說不准我會給他剪得很難看。」

「難看?」鬧到這會兒,爸爸看上去氣得差點要把他自己的頭髮扯掉了,可是他的聲音還是像在說悄悄話。「誰會去看他?」他還打算再說一遍,可是頂著鳥窩的馬克斯·范登伯格的出現分散了他的注意力。馬克斯安安靜靜地站在門廳里,局促不安。他拿著自己的剪刀走了過來,他沒有把剪刀遞給漢斯或是羅莎,而是給了那個十二歲的女孩,她是最此刻最心平氣和的人,是他最好的選擇。他的嘴唇微微哆嗦著,問:「你來好嗎?」

莉賽爾接過剪刀,打開一看,有的地方銹跡斑斑,有的地方還鋥亮如新。她轉身看著爸爸,等到爸爸點了頭,她才跟著馬克斯走到地下室去。

猶太人坐在一個油漆桶上,脖子上圍著一小塊床罩。「隨便你怎麼剪都行。」他告訴她。

爸爸站在樓梯上看著他們。

莉賽爾撩起馬克斯·范登伯格的第一縷頭髮。

她剪他那羽毛一樣長的頭髮時,對剪刀發出的聲音感到很好奇,不是對剪髮時的嚓嚓聲好奇,而是剪刀的金屬刀臂剪掉每一撮頭髮時發出的嘎吱嘎吱的聲音,讓她覺得非常有趣。

頭髮剪完了,有的地方被剪得太多了,有的地方又被剪得歪歪扭扭的。她拿著被剪下的頭髮走上樓梯,把它們扔進了爐子里,再劃著一根火柴,看著這些頭髮被燒得捲起來,隨著橘紅色的火焰化為烏有。

馬克斯再次出現在門廳里,不過,這次,他只是站在通往地下室的最高一級台階上。「謝謝你,莉賽爾!」他的聲音高而沙啞,裡面還暗藏著微笑。

他一說完這番話就消失了,回到了地下。

「我家地下室里有個猶太人。」

「有個猶太人在我家地下室里。」

莉賽爾·梅明格坐在鎮長家的書堆里,彷彿聽到了這一句話。她旁邊放著一袋子臟衣服。鎮長夫人那幽靈似的身影弓著腰,坐在書桌前。莉賽爾面前擺著《吹口哨的人》,她正讀到二十二和二十三頁。她抬起頭,想像自己走了過去,輕輕把那柔軟的頭髮撩到一旁,對著那女人耳語。

「我家地下室里有個猶太人。」

書在她大腿上微微顫動,秘密就掛在她嘴邊。這個秘密彷彿在舒舒服服地把兩條腿交叉著。

「我得回家了。」她終於開口了。她的手在顫抖。遠處有久違的陽光。一陣微風從窗戶吹進來,帶來了鋸末一樣的雨絲。

莉賽爾把書放回原處時,女人坐的椅子在地板上發出「咯吱」的聲音,她走過來了,每次結束時都是這樣。她走過來,重新取出莉賽爾看的那本書,臉上那些悲傷造成的皺紋顯得更深了。

她把書遞給女孩。

莉賽爾吃驚地退到一邊。

「不,」莉賽爾說,「謝謝您。我家裡的書已經夠了,下次再來看吧。我和爸爸正在重新讀一本。你知道,就是那天晚上我從火堆里偷走的那本。」

鎮長夫人點點頭。如果莉賽爾·梅明格還有一件事情值得稱讚,那就是,她的偷竊行為不是因貪婪而起。她只偷自己想擁有的書。現在,她的書已經足夠了。她把《泥人》讀了四遍,也喜歡重新閱讀《聳聳肩膀》。還有,每天晚上上床前,她都會翻開那本面面俱到的《掘墓人手冊》。《監視者》夾在這本書裡面。她讀著書上的文字,撫摸著畫上的鳥兒,慢慢地翻看著窸窣作響的書頁。

「再見,赫曼太太。」

她走出書房,經過鋪著木地板的大廳,從空曠的門廳出來。她喜歡在台階上多站一會兒,俯瞰下面的莫爾欽鎮。這天下午,鎮子上空籠罩著一層黃色的薄霧,薄霧輕撫著屋頂,好像在撫摸一個寵物。街道在薄霧中若隱若現,彷彿在洗淋浴。

走下台階來到慕尼黑大街時,偷書賊突然轉過身,拋下那些打著傘的男人和女人們——她身上像裝了發條一樣,從一個垃圾桶跑到另一個垃圾桶。雨幕掩護著女孩,讓她忘記了羞恥。

「在這兒!」

她對著烏沉沉的浮雲大笑起來,為自己的發現慶幸不已。她伸手撿起一張被揉成一團的報紙,雖然報紙的第一版和最後一版都被雨水泡成了黑糊糊的一團,但她仍然把它摺疊得整齊的,夾在胳膊下面。幾個月來,每周二她都會這麼做。

現在,莉賽爾·梅明格只有周二用送衣服。這一天她通常會有所收穫。當她找到一張《莫爾欽快報》或別的印刷品時,她會抑制不住勝利的喜悅。只要能發現一張報紙,這一天就沒有白過。要是這張報紙的字謎遊戲碰巧沒人填過的話,那這一天就太完美了。她會跑回家,關上身後的大門,把報紙拿到地下室去。

「有字謎嗎?」他會問。

「空白的。」

「好極了。」

猶太人笑著接過報紙,開始在地下室微弱的燈光下閱讀。莉賽爾就在一旁觀察他,看他專註地讀報,然後填字謎,最後從頭到尾把報紙重讀一遍。

天氣暖和的時候,馬克斯會一直待在地下室里。白天,通往地下室的門敞開著,好讓一縷陽光從門廳射進地下室里。雖然門廳里本身光線也不充足,但在這種特殊年代,你得量入為出。有點光總比沒有強,雖然煤油還沒有少到可憐的地步,但最好盡量節省。

莉賽爾總是坐在床罩上。她讀書,馬克斯填字謎遊戲。他們相隔幾米遠,不大說話,只能聽到翻書的聲音。她經常在上學時把書留給馬克斯看。漢斯·休伯曼和埃里克·范登伯格由音樂結成了朋友,馬克斯和莉賽爾卻是因為分享無聲的文字而走到一起的。

「嗨,馬克斯。」

「嗨,莉賽爾。」

然後他們就坐下來讀書。

有時,她會觀察他。她覺得最好能用簡明的語言來概括他的大致模樣:淺褐色皮膚,眼窩深陷,呼吸的聲音像逃犯,內心雖然絕望,外表卻不動聲色,只有起伏的胸膛證明他還活著。

更多的時候,莉賽爾會閉上雙眼,讓馬克斯對她老是認錯的單詞提問。還是記不住時,她會惡狠狠地咒罵。然後站起身,把它們都刷在牆上,有時甚至要寫上十幾次。馬克斯·范登伯格和莉賽爾·梅明格一起聞著油漆和水泥的味道。

「再見,馬克斯。」

「再見,莉賽爾。」

她躺在床上,難以入睡,腦子裡開始構想他在地下室里的樣子。在她的想像中,他總是和衣而睡,連鞋子都穿在腳上,隨時準備再次逃走,甚至入眠後都還睜著一隻眼睛。

莉賽爾打開門,同時張開了嘴巴。

她的足球隊在漢密爾街上以六比一打敗了魯迪那個隊,她欣喜若狂地衝進廚房,把她進球的情形告訴了媽媽和爸爸。接著,又衝到地下室把詳情告訴了馬克斯。馬克斯放下報紙,專心聽著,和女孩一起放聲大笑。

等她講完了進球的故事,他們沉默了好幾分鐘,直到馬克斯抬起眼睛。「莉賽爾,你能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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