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監視者 給莉賽爾的訓誡

準確地說,漢斯和羅莎·休伯曼是什麼樣的人,這個問題不是很容易回答的。善良的人?可笑的無知的人?還是心智不正常的人?

最容易解釋的是他們面臨的困境。

漢斯和羅莎·休伯曼的處境

十分艱難。事實上,是極其艱難。

要是一個猶太人在凌晨出現在你家裡,在這個納粹主義誕生的地方,你完全可能經歷極度不安的時刻。焦慮,懷疑,妄想。每種情緒都會出現,每種情緒都會引起一個潛在的懷疑,一個毋庸置疑的結果在等待著這懷疑。恐懼閃耀著微光,在冷酷地逡巡。

令人驚奇的一點是,儘管這恐懼在黑暗中閃爍,他們還能控制住自己,沒有變得歇斯底里。

媽媽讓莉賽爾走開。

「回你的床上去,小母豬。」她的聲音冷靜而堅定,太不同尋常了。

幾分鐘後,爸爸走進卧室,揭開了另外那張空床上的床罩。

「你沒什麼事吧,莉賽爾?」

「沒事兒,爸爸。」

「你也看見了,我們來了個客人。」黑暗中,她只能依稀辨認出漢斯·休伯曼的身影。「他今晚要在這裡睡覺。」

「好的,爸爸。」

幾分鐘後,馬克斯·范登伯格悄無聲息地摸著黑走進卧室。這個人沒有呼吸,沒有任何動靜,好像是從門口一下來到床邊,鑽進了毯子下面。

「還好嗎?」

還是爸爸的聲音,不過這次他是在問馬克斯。

馬克斯的嘴裡冒出一聲回答,好像凝成了一個污漬粘在天花板上。這是他的羞恥感在作祟。「還好,謝謝你。」當爸爸走到床邊經常坐的那張椅子邊時,他又說了一遍,「謝謝你。」

又過了一個小時,莉賽爾才睡著。

她睡得又沉又香。

第二天早晨八點三十分,一隻手搖醒了她。

手的那頭傳來一個聲音,告訴她今天不用上學了。顯而易見,她求之不得。

她徹底清醒過來後,看著對面床上的陌生人,他露在毯子外面的只有一撮歪到一邊的頭髮。他沒有一點聲音,彷彿接受過無聲睡覺的訓練似的。她小心翼翼地走過他床邊,跟著爸爸來到客廳。

廚房裡,媽媽靜悄悄的,這還是頭一遭。這是一種因困惑而失語的沉默。讓莉賽爾感到放鬆的是,這沉默只持續了幾分鐘。

只有吞咽食物的聲音。

媽媽宣布了今天的安排。她坐在餐桌旁說:「莉賽爾,你聽好了,爸爸今天要和你說點要緊事。」這事看來挺嚴肅——因為她沒有再叫莉賽爾小母豬了,這是對個人愛好的一種扼殺,「你可得聽仔細了,明白嗎?」

女孩還在吃東西。

「聽清楚了嗎,小母豬?」

這就對了。

莉賽爾點點頭。

當她再回房間拿衣服時,對面床上的那個人翻了個身,把身子卷了起來,他不再像根直木,變成了Z字形,從床的這頭彎到那頭。

現在,在晨曦中,她能看清他的臉了。他的嘴巴張開著,皮膚的顏色像蛋殼一樣,下巴上長滿了鬍鬚,耳朵又硬又扁,臉上長著個形狀奇怪的小鼻子。

「莉賽爾!」

她轉過身。

「出來!」

她走出來,向盥洗室走去。

剛走到門廳,她就發現去不了盥洗室了。爸爸站在通向地下室的門前,帶著勉強的笑意,手裡還舉著一盞燈。他領著她走下樓。

她坐在床罩堆里,四周充斥著油漆的味道。爸爸讓她放鬆些,他們只是聊聊。那些學過的生字還塗在牆上。「我要告訴你一些事情。」

莉賽爾坐在近一米高的床罩堆里,爸爸坐在一個容積十五升的油漆桶上。開頭幾分鐘,他搜腸刮肚,考慮該如何開口。想好之後,他揉了揉眼睛,站起身開口說話。

「莉賽爾,」他低聲說,「我從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所以一直沒有告訴你,關於我,關於上面這人的故事。」他從地下室的一頭踱到另一頭,燈光將他的影子放大,把他變成了一個巨人,在牆上晃來晃去。

等他停下腳步後,他的影子也逼近他身後,監視著他。總有人喜歡監視別人。

「你記得我的手風琴嗎?」他說,故事從這兒開始。

他解釋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及埃里克·范登伯格的情況,還有他對這個陣亡士兵的妻子的拜訪。「那天走進房間的小男孩就是樓上的那個人。明白嗎?」

偷書賊坐著聽完了漢斯·休伯曼的故事。這個故事講了近一個小時,直到一切真相大白,直到牽扯到一個至關重要的誓言,才暫時中斷。

「莉賽爾,你必須聽好了。」爸爸讓她站起來,握住她的手。

他們面向著牆壁。

牆上的影子微微晃動;兩人之間的對話在地下室迴旋。

他緊握著她的手指頭。

「記得元首生日那天——我們從篝火堆旁回家的那個晚上嗎?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麼?」

女孩想起來了。她對著牆壁說:「要保守一個秘密。」

「說得對。」那些塗在牆上的生字到處都是,散布在爸爸和莉賽爾的影子中間,有的停在他們肩頭,有的歇在他們頭上,有的懸在他們手臂上。「莉賽爾,要是你把樓上那人的事情告訴任何一個人,我們就會有大麻煩。」他的話說得恰到好處,既唬住了女孩,又讓她能保持足夠的冷靜。講完這些話後,他就用他金屬般明亮的眼睛觀察著她,絕望而平靜地看著她。「最起碼,我和媽媽會被抓走。」漢斯很害怕會嚇著她,但他嘗試著冒此風險,寧願選擇嚇唬嚇唬她,也不願讓她不重視這件事。對於這件事,女孩得絕對地,永遠地服從。

末了,漢斯·休伯曼看著莉賽爾·梅明格,確定她的注意力已集中到這件事上了。

他給她列出一張清單。

「要是你把這人的事情告訴了……」

她的老師。

魯迪。

無論是誰。

重要的是,你都會因此受到懲罰。

「首先,」他說,「我會拿走你所有的書——再把它們統統燒掉。」這番話冷酷無情,「我會把它們都扔進爐子或壁爐里。」他的樣子像個十足的暴君,但這是必要的態度,「明白了嗎?」

這番話產生了強烈的震撼。

淚水湧進她眼眶。

「是的,爸爸。」

「然後,」他不得不再嚴厲些,他需要鞏固這種效果,「他們就會把你從我們身邊搶走。你願意這樣嗎?」

現在,她已經急得哭起來了。「不願意。」

「那好,」他用力捏捏她的手,「他們會抓走這個人,也許還會帶走我和媽媽——我們永遠,永遠都回不來了。」

這句話更加有效。

女孩開始難以自控地抽泣起來,爸爸真想把她緊緊抱在懷裡。但他沒有這樣做。他蹲下身子,直盯著她的雙眼,忠於說出了最柔和的一句話。「你聽懂了嗎?」

女孩點點頭。現在,她哭泣著,難過無比,傷心欲絕。在煤油燈下,在那充滿油漆味的空氣中,爸爸摟住了她。

「我懂了,爸爸,我懂了。」

在他的懷抱中,她的聲音顯得有些沉悶。他們就這樣待了好幾分鐘。莉賽爾泣不成聲;爸爸輕輕拍著她的脊背。

他們爬上樓梯,回到上面時,發現媽媽獨自坐在廚房裡,沉思著。看到他們後,她站起身,招手讓莉賽爾過來。她發現了莉賽爾臉上的淚痕,忙把女孩摟進懷裡,給她一個喘不過氣來的擁抱。「你沒事兒吧,小母豬?」

女孩用不著回答。

她沒事。

但也很糟糕。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