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聳聳肩膀 百分之百的純日耳曼汗水

人們站在街道兩旁看著這些德國青年向市政大廳和廣場方向前進。在這樣的場合里,莉賽爾忘記了她的親生母親和別的困擾她的問題。人群朝著他們歡呼鼓掌,她的情緒也隨之高漲。有的孩子向父母揮手示意,可也只敢揮了幾下——他們得到了詳盡的指示:一直前進,不要東張西望,不要向人群揮手。

當魯迪所在的隊伍走進廣場並按照命令停下來時,發生了一個小插曲,是湯米·穆勒引發的。這個團的其他人都停止了前進,只有他直挺挺地撞上了前面的一個男孩。

「白痴!」那個男孩吐了一口唾沫,轉過身來。

「對不起,」湯米·穆勒抱歉地伸出手臂,他的臉又開始抽搐,「我聽不見。」這雖然是個小插曲,不過卻預示著麻煩將接踵而至。這個麻煩既與湯米有關,也與魯迪有關。

遊行接近尾聲時,希特勒青年團獲令將隊伍解散。熊熊的篝火點亮了他們的眼睛,使他們興奮不已,再讓他們保持隊形是幾乎不可能的。他們齊聲高喊了一句「萬歲,希特勒!」就散開了。莉賽爾尋找著魯迪的影子,可孩子們四下散開後,到處都是穿著制服的人,和高聲的呼喊。孩子們都在找自己的夥伴。

下午4點30分,天氣已十分寒冷。

人們開玩笑說他們需要暖和一下了。「這堆垃圾就只有這點好處。」

手推車把它們全運進來了,它們被傾倒在廣場中央,上面還澆上了味道挺好聞的東西。有些書、紙張和別的東西滑落下來,又被重新扔回去。從遠處看來,它就像一座火山,或是一個降落在廣場中間的神奇的不速之客,需要有人將其儘快消滅。

澆在上面的東西產生了一股氣味,這股味道向站在遠處的人群飄過來。大約有一千多人聚集在廣場四周,有的站在市政大廳前的台階上,有的站在廣場周圍建築的屋頂上。

莉賽爾在人群中穿梭著,一陣劈劈啪啪的聲音讓她誤以為火已經點著了,其實並沒有,那不過是人流涌動發出的聲音。

他們沒有等我就開始了。

雖然她的身體里有個聲音告訴她這是一種罪惡——畢竟,她擁有的最寶貴的財富就是她的三本書——她還是忍不住想去看看那些燃燒的書籍。我猜想人類喜歡看到毀滅的場景。沙灘上的城堡、多米諾骨牌搭成的房子就是最好的例子,人類擁有的超凡能力就是把毀滅升級。

莉賽爾透過人牆中的一條縫隙窺見那堆罪惡的東西還沒有被點燃,心裡頓時覺得寬慰了許多,她還沒有錯過這場好戲。人們朝著那堆東西亂戳一氣,甚至朝那上面吐痰。這讓她聯想到一個不受歡迎的孩子,孤苦伶仃,四顧茫然,無力改變自己的命運,沒人喜歡他,他只能低下頭,把兩手插進衣袋裡,永遠地為自己祈禱。

越來越多的碎片落在這堆東西的邊上,莉賽爾搜尋著魯迪的影子。這頭蠢豬上哪兒去了?

等她抬起頭時才發現天空已經暗下來了。

納粹黨的旗幟四處林立,穿制服的人隨處可見,擋住了她的視線。沒有用,到處人頭攢動,無論怎麼擠,無論怎麼想辦法,都無法出去。你只能融入其中,與其他人一起唱著歌等待著篝火燃起。

講壇上的一個男人要求大家安靜下來,他的身上穿著件亮閃閃的褐色制服,衣服上熨過的痕迹還依稀可見。人們開始安靜下來。

他的第一句話是:「萬歲,希特勒!」

他的第一個動作是:向元首行舉手禮。

「今天是個光輝的日子,」他繼續說,「不僅因為今天是我們偉大元首的生日,也是因為我們又一次打敗了敵人,我們阻止了他們對我們思想的腐蝕。」

莉賽爾還在努力從人群中擠出來。

「我們結束了過去二十年來在德國大地上肆虐的瘟疫,」他在表演一種叫做演講的東西——那是充滿激情的技藝高超的表演——告誡人們要當心,要警覺,要尋找並摧毀圖謀顛覆祖國的一切陰謀,「共產主義分子!無恥!」又是這個詞,是從前聽到過的,在那陰暗的屋子裡,那些穿制服的人。「消滅猶太人!」

演講進行到一半的時候,莉賽爾放棄了擠出人群的努力。「共產主義分子」一詞引起了她的注意。四面八方納粹黨徒們的附和聲如波浪般席捲而過,消失在他們腳下的德國土地上。這應和之聲猶如潮水,女孩彷彿踏在潮水之上,反覆思考著「共產主義分子」一詞。

迄今為止,在青年團里,他們都被告知日耳曼人是上等民族,除此外就沒有再特別提起什麼人了。當然,每個人都清楚猶太人是危害日耳曼理想的要犯。但是,從來沒有人提到共產主義分子,一直到現在,雖然抱有這樣政治信仰的人也受到了懲罰。

她不得不擠出人群。

她前面站著個女人,她的一頭金髮從中間分開,兩條辮子靜靜地垂在肩頭。這使莉賽爾回憶起過去待過的那些陰暗屋子,媽媽回答著那些只有一個詞的訊問。

一切彷彿在眼前重現。

挨餓的媽媽,失蹤的爸爸。共產主義分子。

死去的弟弟。

「現在,我們就對這堆垃圾,這堆毒藥說再見吧!」

正當莉賽爾覺得噁心準備離開時,那個穿著亮閃閃的棕色制服的傢伙從講壇上走下來,從一個同夥手中接過一支火把,點燃了下面那堆受盡詛咒的東西。「萬歲,希特勒!」

圍觀的人群也高喊:「萬歲,希特勒!」

一群人從看台上跳下來,圍著書堆繼續點火,好像是得到了大家的贊同,周圍爆發出陣陣歡呼聲。純日耳曼的汗水開始冒出來,接著,汗水出得越來越多,人們揮汗如雨,如同在汗水中游泳一樣。叫喊聲,汗水,微笑。我們記住這微笑吧。

人們興高采烈地評論著,一起大喊著「萬歲,希特勒!」。你相信嗎,這讓我十分好奇,會不會有人在這個過程中瞎了一隻眼或是傷到一隻手或手腕。只要你不小心在錯誤的時間把頭轉向錯誤的方向,或者靠某人太近,完全有此可能。也許真的有人受了傷。我個人的所見是,這次事件沒有造成人員死亡,至少沒有造成肉體上的死亡。當然,這次世界大戰結束後,我帶走了大約四千萬人的靈魂,不過,這是後話了。讓我們還是回到火堆那兒去吧。

橘黃色的火焰在人群中舞動,紙張和印刷品都消失在火光中,燃燒的碎片從書上脫落下來。

在另一端,隔著模糊不清的火焰,可以看到許多棕色襯衣和做出卐字形狀的手。你看不見人,只能看到制服和手勢。

天空中的鳥兒都飛了下來。

它們被火光吸引,圍繞著火堆飛行——直到受不了火焰的熱度。或者,是人類的狂熱?顯然火焰的熱度比不上人類的狂熱。

莉賽爾正打算逃離,一個聲音叫住了她。

「莉賽爾!」

她循著聲音扭頭望去,想找到發出聲音的人。噢,天哪,原來是路德威格·舒馬克。他沒有像她料想的那樣譏笑她或開她的玩笑,或是說點別的話。他只是把她拉到身邊,把自己的腳踝指給她看,他在狂歡中受了傷,可怕的污血正從襪子里滲出來。他那一頭金髮亂成一團,臉上充滿了無助的表情,就像一隻動物,不是一頭燈光下的鹿,不是這麼典型或是特殊,就是一隻動物,在同類的混戰中受了傷,就快要被他的同類踩死了。

她扶著他站起來,把他拖到人群後面,那裡的空氣好些。

他們蹣跚著走到教堂一側的台階上,這裡沒有什麼人,他們終於鬆了一口氣,坐下來休息。

舒馬克長長出了一口氣,清了清嗓子,準備說點什麼。

他把身子坐好,抬起腳踝,然後看著莉賽爾·梅明格的臉說:「對不起。」他沒有看著她的眼睛,而是看著她的嘴巴說,「還有……」他們的腦海中都是學校操場上那滑稽的一幕,還有他們的打鬥,「你知道,我覺得對不起你。」

莉賽爾再次聽到人們叫著那個詞。

共產主義分子。

但是,她選擇把注意力轉移到路德威格·舒馬克身上。「我也覺得抱歉。」

然後,他們倆都靜靜地呼吸著,因為沒什麼可說了,他們之間已經沒有過節了。

路德威格·舒馬克想著他正在流血的腫脹腳踝。

那女孩卻在想著另一件事。

在他們左手邊,火焰和燃燒的書籍就像在迎接英雄一樣歡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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