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

祥子的車賣了!

錢就和流水似的,他的手已攔不住;死人總得抬出去,連開張殃榜也得花錢。

祥子象傻了一般,看著大家忙亂,他只管往外掏錢。他的眼紅得可怕,眼角堆著一團黃白的眵目糊;耳朵發聾,楞楞磕磕的隨著大家亂轉,可不知道自己作的是什麼。

跟著虎妞的棺材往城外走,他這才清楚了一些,可是心裡還顧不得思索任何事情。沒有人送殯,除了祥子,就是小福子的兩個弟弟,一人手中拿著薄薄的一打兒紙錢,沿路撒給那攔路鬼。

楞楞磕磕的,祥子看著杠夫把棺材埋好,他沒有哭。他的腦中象燒著一把烈火,把淚已燒乾,想哭也哭不出。獃獃的看著,他幾乎不知那是幹什麼呢。直到"頭兒"過來交待,他才想起回家。

屋裡已被小福子給收拾好。回來,他一頭倒在炕上,已經累得不能再動。眼睛乾巴巴的閉不上,他獃獃的看著那有些雨漏痕迹的頂棚。既不能睡去,他坐了起來。看了屋中一眼,他不敢再看。心中不知怎樣好。他出去買了包"黃獅子"煙來。坐在炕沿上,點著了一支煙;並不愛吸。獃獃的看著煙頭上那點藍煙,忽然淚一串串的流下來,不但想起虎妞,也想起一切。到城裡來了幾年,這是他努力的結果,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他連哭都哭不出聲來!車,車,車是自己的飯碗。買,丟了;再買,賣出去;三起三落,象個鬼影,永遠抓不牢,而空受那些辛苦與委屈。沒了,什麼都沒了,連個老婆也沒了!虎妞雖然厲害,但是沒了她怎能成個家呢?看著屋中的東西,都是她的,她本人可是埋在了城外!越想越恨,淚被怒火截住,他狠狠的吸那支煙,越不愛吸越偏要吸。

把煙吸完,手捧著頭,口中與心中都發辣,要狂喊一陣,把心中的血都噴出來才痛快。

不知道什麼工夫,小福子進來了,立在外間屋的菜案前,獃獃的看著他。

他猛一抬頭,看見了她,淚極快的又流下來。此時,就是他看見只狗,他也會流淚;滿心的委屈,遇見個活的東西才想發泄;他想跟她說說,想得到一些同情。可是,話太多,他的嘴反倒張不開了。

"祥哥!"她往前湊了湊,"我把東西都收拾好了。"

他點了點頭,顧不及謝謝她;悲哀中的禮貌是虛偽。

"你打算怎辦呢?"

"啊?"他好象沒聽明白,但緊跟著他明白過來,搖了搖頭——他顧不得想辦法。

她又往前走了兩步,臉上忽然紅起來,露出幾個白牙,可是話沒能說出。她的生活使她不能不忘掉羞恥,可是遇到正經事,她還是個有真心的女人:女子的心在羞恥上運用著一大半。"我想……"她只說出這麼點來。她心中的話很多;臉一紅,它們全忽然的跑散,再也想不起來。

人間的真話本來不多,一個女子的臉紅勝過一大片話;連祥子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在他的眼裡,她是個最美的女子,美在骨頭裡,就是她滿身都長了瘡,把皮肉都爛掉,在他心中她依然很美。她美,她年輕,她要強,她勤儉。假若祥子想再娶,她是個理想的人。他並不想馬上就續娶,他顧不得想任何的事。可是她既然願意,而且是因為生活的壓迫不能不馬上提出來,他似乎沒有法子拒絕。她本人是那麼好,而且幫了他這麼多的忙,他只能點頭,他真想過去抱住她,痛痛快快的哭一場,把委屈都哭凈,而後與她努力同心的再往下苦奔。在她身上,他看見了一個男人從女子所能得的與所應得的安慰。他的口不大愛說話,見了她,他願意隨便的說;有她聽著,他的話才不至於白說;她的一點頭,或一笑,都是最美滿的回答,使他覺得真是成了"家"。

正在這個時候,小福子的二弟弟進來了:"姐姐!爸爸來了!"

她皺了皺眉。她剛推開門,二強子已走到院中。

"你上祥子屋裡幹什麼去了?"二強子的眼睛瞪圓,兩腳拌著蒜,東一晃西一晃的撲過來:"你賣還賣不夠,還得白教祥子玩?你個不要臉的東西!"

祥子,聽到自己的名字,趕了出來,立在小福子的身後。

"我說祥子,"二強子歪歪擰擰的想挺起胸脯,可是連立也立不穩:"我說祥子,你還算人嗎?你占誰的便宜也罷,單占她的便宜?什麼玩藝!"

祥子不肯欺負個醉鬼,可是心中的積鬱使他沒法管束住自己的怒氣。他趕上一步去。四隻紅眼睛對了光,好象要在空氣中激觸,發出火花。祥子一把扯住二強子的肩,就象提拉著個孩子似的,擲出老遠。

良心的譴責,借著點酒,變成狂暴:二強子的醉本來多少有些假裝。經這一摔,他醒過來一半。他想反攻,可是明知不是祥子的對手。就這麼老老實實的出去,又十分的不是味兒。他坐在地上,不肯往起立,又不便老這麼坐著。心中十分的亂,嘴裡只好隨便的說了:"我管教兒女,與你什麼相干?揍我?你姥姥!你也得配!"

祥子不願還口,只靜靜的等著他反攻。

小福子含著淚,不知怎樣好。勸父親是沒用的,看著祥子打他也於心不安。她將全身都摸索到了,湊出十幾個銅子兒來,交給了弟弟。弟弟平日絕不敢挨近爸爸的身,今天看爸爸是被揍在地上,膽子大了些。"給你,走吧!"

二強子稜稜著眼把錢接過去,一邊往起立,一邊叨嘮:

"放著你們這群丫頭養的!招翻了太爺,媽的弄刀全宰了你們!"快走到街門了,他喊了聲"祥子!擱著這個碴兒①,咱們外頭見!"

二強子走後,祥子和小福子一同進到屋中。

"我沒法子!"她自言自語的說了這麼句,這一句總結了她一切的困難,並且含著無限的希望——假如祥子願意娶她,她便有了辦法。

祥子,經過這一場,在她的身上看出許多黑影來。他還喜歡她,可是負不起養著她兩個弟弟和一個醉爸爸的責任!他不敢想虎妞一死,他便有了自由;虎妞也有虎妞的好處,至少是在經濟上幫了他許多。他不敢想小福子要是死吃他一口,可是她這一家人都不會掙飯吃也千真萬確。愛與不愛,窮人得在金錢上決定,"情種"只生在大富之家。

他開始收拾東西。

"你要搬走吧?"小福子連嘴唇全白了。

"搬走!"他狠了心,在沒有公道的世界裡,窮人仗著狠心維持個人的自由,那很小很小的一點自由。

看了他一眼,她低著頭走出去。她不恨,也不惱,只是絕望。

虎妞的首飾與好一點的衣服,都帶到棺材裡去。剩下的只是一些破舊的衣裳,幾件木器,和些盆碗鍋勺什麼的。祥子由那些衣服中揀出幾件較好的來,放在一邊;其餘的連衣報帶器具全賣。他叫來個"打鼓兒的"②,一口價賣了十幾塊錢。他急於搬走,急於打發了這些東西,所以沒心思去多找幾個人來慢慢的綳著價兒③。"打鼓兒的"把東西收拾了走,屋中只剩下他的一份鋪蓋和那幾件挑出來的衣服,在沒有席的炕上放著。屋中全空,他覺得痛快了些,彷彿擺脫開了許多纏繞,而他從此可以遠走高飛了似的。可是,不大一會兒,他又想起那些東西。桌子已被搬走,桌腿兒可還留下一些痕迹——一堆堆的細土,貼著牆根形成幾個小四方塊。看著這些印跡,他想起東西,想起人,夢似的都不見了。不管東西好壞,不管人好壞,沒了它們,心便沒有地方安放。他坐在了炕沿上,又掏出支"黃獅子"來。

隨著煙捲,他帶出一張破毛票兒來。有意無意的他把錢全掏了出來;這兩天了,他始終沒顧到算一算賬。掏出一堆來,洋錢,毛票,銅子票,銅子,什麼也有。堆兒不小,數了數,還不到二十塊。湊上賣東西的十幾塊,他的財產全部只是三十多塊錢。

把錢放在炕磚上,他瞪著它們,不知是哭好,還是笑好。

屋裡沒有人,沒有東西,只剩下他自己與這一堆破舊霉污的錢。這是幹什麼呢?

長嘆了一聲,無可如何的把錢揣在懷裡,然後他把鋪蓋和那幾件衣服抱起來,去找小福子。

"這幾件衣裳,你留著穿吧!把鋪蓋存在這一會兒,我先去找好車廠子,再來取。"不敢看小福子,他低著頭一氣說完這些。

她什麼也沒說,只答應了兩聲。

祥子找好車廠,回來取鋪蓋,看見她的眼已哭腫。他不會說什麼,可是設盡方法想出這麼兩句:"等著吧!等我混好了,我來!一定來!"

她點了點頭,沒說什麼。

祥子只休息了一天,便照舊去拉車。他不象先前那樣火著心拉買賣了,可也不故意的偷懶,就那麼淡而不厭的一天天的混。這樣混過了一個來月,他心中覺得很平靜。他的臉臌滿起來一些,可是不象原先那麼紅撲撲的了;臉色發黃,不顯著足壯,也並不透出瘦弱。眼睛很明,可沒有什麼表情,老是那麼亮亮的似乎挺有精神,又似乎什麼也沒看見。他的神氣很象風暴後的樹,靜靜的立在陽光里,一點不敢再動。原先他就不喜歡說話,現在更不愛開口了。天已很暖,柳枝上已掛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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