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戰爭在中國的大地上呼嘯。

四三年間,盟軍在太平洋上的進攻順利,佔領了許多島嶼,日本船隻損失嚴重,幾乎守不往太平洋上的陣地。乃企圖為貫通中國南北,聯絡南洋交通線和摧毀美國空軍基地,用主力部隊開始了一場大規模的戰爭。據史載,一九四四年四月始,日本先後發起豫中戰役、常衡戰役、桂柳戰役。中國軍隊在各個戰場上都進行了抵抗,但均告失敗,八個月內共損失五十至六十萬兵力。百姓流離失所,爭向川滇一帶逃難。日寇甚至不放過滿載難民的火車,以逃難的人群為目標,肆行轟炸。人們只能疏散開來,一步一步地走向較為安全的地方。在自己祖國的土地上,這樣的地方越來越少了。桂林、柳州失陷之後,貴陽,獨山也一度失陷。盤踞在滇西的日寇,從來就是腹心大患。昆明的課堂從來沒有平靜過,這時更感到腹背受敵的威脅。

昆明的課堂從來沒有平靜過,「還政於民,廢除一黨專政」的民主呼聲越來越高,各學校的社團活動更加頻繁有力。為了適當的隱蔽,衛葑得到通知,緊速離開昆明。

春去夏來,昆明花事依舊繁忙,人事多有變化。衛葑走了。他沒有來得及到龍江邊向雪妍告別,也沒有看望玹子,只到臘梅林說明他向系裡請了一年假,已請玹子做阿難的保護人。他知道五嬸免不了操心,可也沒有辦法。弗之說:「既然已經確定了目標,就去吧!」

玹子沒有能像在頤和園那樣和衛葑見上一面,甚至不知道他確切是在哪一天離開的。他不見了,就像雪妍一樣。何曼無疑會知道他的消息,但她不會說的。自從保護人明確了以後,何曼很少到蹉跎巷來了。玹子在碧初、玳拉的幫助下,率領青環和羊,和逐漸長大的阿難形成了非常親愛的關係,教他叫玹姑,可他只會叫媽媽。玹子總覺得有些尷尬,對著那可愛的小臉說:「你會改過來的,是不是?」回答是一聲:「媽——」對她這份承擔也頗有議論,大都認為是高尚行為,也免不了有人發揮想像力,作些編造,玹子並不在意,她是要怎樣便怎樣的。

嵋和李之薇都高中畢業了,參加了明侖大學的入學考試。嵋選擇了數學系。弗之和碧初認為她更適合上文科,但也沒有干涉。「做好一個數學教員也就可以了。」弗之說。之薇選擇的是社會學系,「若是之芹在,一定念生物。」這是李漣的話。

發榜的這一大,之薇來約嵋一起去看榜。之薇說:「我想你一定能考上,我可不一定。」嵋笑道:「我猜咱們倆都能考上。」兩人出了豁口,走到大學的校門邊,見榜已貼出。工整的毛筆字寫著一個個名字,看榜的人還不太多。嵋一眼便看見李之薇三個字。是社會學系的頭一名。「你考上了。」嵋指著,之薇盯著自己的名字看了一會兒,馬上又去找嵋的名字,如果朋友沒有考上快樂也不圓滿。「我也考上了。」又是嵋先發現。孟靈已在幾個名字中間。她們笑著,拉著手伸直了手臂轉了兩個圈,就像小時候做遊戲,唱著「倫敦大橋塌倒了」,把小朋友套在四條手臂中間,她們永遠不會再做那樣的遊戲了。

看榜的人陸續多起來,有的考上,有的沒考上。榜上有名的人很高興,落榜的人也不很沮喪。路是多種多樣的。

她們走回家去。人家院牆上不知名的花朵在晨風中搖動,好像在點頭微笑。「準是考上了。」有人招呼,原來是晏不來老師。晏不來雙眉深鎖,頭髮照舊亂蓬蓬的,好像剛起來,而又沒有睡好,「看你們喜洋洋的。我猜得對不對?可是不知道還能上幾天學。」兩人有些吃驚,詢問地望著老師。「戰事越來越緊了——不跟你們說這些,快回家報告你們的好消息吧!」

戰局雖說日緊,比轟炸離她們的生活遠多了。還能上幾天學,她們不去多想。之薇踢過一個小石子,嵋接著踢了一腳,你一腳,我一腳,過街下坡,直到陡坡下,嵋一腳把石子踢得遠遠的,之薇想看它落在何處,卻尋不見。兩人笑個不停。嵋忽然說:「也許會需要我們去打仗。」「那就去吧。」之薇不假思索。兩人在陡坡上分手,各自回家。

李家離臘梅林不遠,是臨街的鋪面房,前面開著書店。他們住在後面的一個小院中。之薇一路想,父親大概又會想起姐姐。母親呢,母親的心讓神佛佔據了,雖然近來教友們的活動少多了,母親對這個家還是不能全心全意照顧。之薇心裡漾過一陣嘆息。她走過書店,推開自家院門,見院中空無一人,她知道父親在一個暑期學校講授文史知識,為了那點兼課費。母親該是上街買菜去了,之荃照例不知去向。之薇想大喊一聲「我考上了」,可是沒有對象。

一時,金士珍提著一籃菜回來了,興沖沖地對之薇說:「你別說話,我知道你考上了。」之薇見母親記得自己考學校的事,心裡一陣暖熱,接過菜籃說:「媽,您說對了。」母女倆把籃里鮮嫩的青菜堆在地上,還有一小塊豬肉。士珍一面拿碗來裝,一面說:「瞧瞧,你媽還不是那樣失魂落魄吧。我可把最後的一點錢都花了。物價漲得太快,這點豬肉,從前夠買半隻豬了。」之薇應道:「好像爸爸說,他兼課的學校今天要發薪,這菜夠吃兩天了。」金士珍道:「你爸爸兼課很辛苦。這年頭誰要聽什麼文史知識,有幾個 鐘點就不錯。」說著命之薇打米煮飯,「早點煮上,多靠靠好吃。」之薇依言,拿著竹淺子去打米,預備揀蟲。誰知米桶里一粒米也沒有。她把桶翻過來,也沒有一粒米出現。

「媽,沒米了。」之薇喊了一聲。

金士珍兩手一拍,「可不是沒米了,這幾天盡吃的米線。天還早呢,現在去買。」她用手一摸口袋,又把兩手一拍,「我一個錢也沒有了。等你爸爸回來再說。」兩人本來興緻勃勃地收拾菜,這時興緻減了一半。過了一會,李漣回來了,進門就聲明今天學校沒有發薪,知道家裡沒米了,說有這些菜呢,夠好的了。金士珍說:「沒有主食,小荃吃不飽的。」「那就餓一頓。」李漣說。之薇靈機一動,「我到孟家去借。」說著,拿著一個口袋往外走。李漣喝住,「考上沒有?」「考上了。」「孟靈己呢?」「也考上了。」李漣點頭不語。

嵋看榜回來,澹臺姊弟已經在家中。大家幾乎把她抬起來。她走過去抱住母親的肩,碧初滿面笑容,拍拍她。弗之也從卧室走出,面帶微笑,說了一聲:「好。」仍回室中繼續他的著作。合子報告:「庄哥哥來過了,他什麼也沒說,要等你自己宣布。」嵋到自己房間,見桌上有一個信封,打開看時,是庄無因自製的賀卡,一面寫著:為你高興!另一面貼著幾朵野花,有紅黃藍白好幾種顏色,很是鮮艷。嵋看了一會,把它收在抽屜里,不知為什麼,她不願別人看見。

無因已經保送入研究院,本來有一個機會去美國留學,他不肯去。庄先生也不勉強。有人說他不重視機會,是因為什麼都得來太容易了。嵋卻隱約感覺到他留下的原因,也許只是原因之一。

「嵋,你出來看看。」玹子叫道。她帶來一件銀紅色半舊夾袍,要請碧初裁兩件小衣服。大家圍在門前木案旁,又說又笑。一個說這麼剪,一個說那麼裁,各自發揮想像力。

之薇走進臘梅林,先聽見一陣笑語聲,聽聲音知道澹臺姊弟也在這裡,便想退回去,嵋跑過來,拉她過去,大家都向她祝賀。之薇紅著臉不說話,過了一會,跟著嵋到房裡,才悄悄說明來意。嵋望一眼窗外,知之薇不願聲張,便不稟報母親,自往廚房櫃中取米,把之薇的口袋裝滿,之薇急忙說:「有一點就行了,我看你們剩得也不多了。」嵋笑道:「我們不要緊,這麼多人呢,什麼都能變出來。」之薇輕聲說:「我回家去,一個人也沒有。」忙又加了一句,「難為母親買了菜來,有了菜又沒米了。」

嵋送走之薇,一時衣服也裁完了。碧初和玹子繼續討論縫紉問題,合拿出自製的航模放在外間方桌上,請瑋指點,「小娃將來是要學航空的了。」瑋讚許地說,他想起北平住宅中的飛機大模型。等到回去時,恐怕連小娃也過了玩模型的年齡了。他對模型發表了一些意見。嵋說,晏老師說時局很緊。瑋道:「工學院有兩個同學參加遠征軍,聽說最近犧牲了。一個患瘧疾,沒有金雞納霜,那一帶所謂瘴氣就是瘧疾,非戰鬥減員很多,另一個中彈後掉在怒江里,說是手裡還拿著槍。」瑋的眼睛一亮,聲音有些顫抖,「真是壯烈。這是男兒死所。」嵋抬頭,望著他,覺得偉身上有一種熱情,和她是血脈相通的。過了一會兒,才說:「這就是白居易形容的『聞道雲南有瀘水,椒花落時瘴煙起。大軍徒涉水如湯,未戰十人五人死。』」瑋說:「聽說學校又要搬家?」嵋向裡屋望了一眼,說:「昨天有幾位先生來和爹爹談得很晚,好像就是議論搬家的事。」瑋瑋說:「同學們都不願意再搬,總是藏,總是躲,再搬搬到哪兒去呀。」他們都想不出該搬到哪兒去,互相望著。

「聽,」瑋說,遠處傳來一種沉重的聲音,是腳步聲,接著響起了歌聲,「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腳步聲和歌聲越來越近。碧初和玹子走進屋來說,過隊伍了。

大家肅然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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