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3)

「連認識過也不承認。」邵為既痛且恨,號啕失聲,用手敲打自己的頭。哭了一陣,漸漸平靜,似乎劉婉芳就在身邊,轉念想,她也確實太苦了,都是日本鬼子鬧的。這時姚秋爾走進來,說:「還不開燈!」隨手扭開電燈,昏黃的燈光照著房中凌亂的一切,更顯凄涼。姚秋爾說:「我看見她提了個包袱出門,有車來接的,你就不去找嗎?」邵為兩手扶頭,半晌說:「沒有用的,就算人留著,心已經走了。」秋爾撇嘴說:「太沒有骨氣了!我從來就看著她不像個全始全終的,穿的那幾件衣服就夠人笑上半天。」邵為抬頭看她,說:「穿的衣服有什麼可笑,誰像你們兩位——」話沒說完,眼淚紛紛滾落。秋爾整一整身上的舊薄呢夾袍,一副高人一等的樣子,說:「布衣素食很可貴的。」見無回答,又說:「我知道她上哪兒去了。現在誰還有車,還不是那位朱——」邵為站起身打斷她的話,說:「尤太太謝謝你了。」秋爾沒有製造出動亂,怏怏地退出。

姚秋爾回到房裡,又和尤甲仁討論此事。秋爾道:「我說她穿的衣服可笑,邵為不以為然。」「他當然是覺得可愛,狗會覺得有什麼比糞更好嗎!」兩人笑了一陣,把劉婉芳平日言談舉止大大嘲笑一番,尤甲仁想起莎士比亞關於女人的議論,隨口背誦「Frailty,the name is woman!」(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他們忽然來了興緻,兩人往南聲電影院去看電影。電影名《午夜情濤》。寫一對中年男女在火車上相遇,彼此鍾情,雖然短暫,卻很炙熱。電影散後,又隨意到一家小飯館吃飯。秋爾遂生聯想,劉婉芳會不會回來。「那就更可笑了。」尤甲仁啃著一塊雞骨頭說,兩人自矜高潔,如在雲端。

尤甲仁在幾個大學兼課,又常有翻譯的零活,在同仁中,他們的日子比較好過,可是姚秋爾的手也是一天天的粗糙起來。這一個周末,在夏正思家舉行朗誦會,有人說起戰局,都說學校再次遷移是免不了的。有人說接到天津、上海家中人來信,已經淪陷的地方倒是安靜。姚秋爾心中一動。夏正思用法文朗誦了《八月之夜》,就是凌雪妍預備念而沒有念的一段,大家聽了都很感嘆。尤甲仁卻輕輕用法文說:「Quelle sensiblerie!(自作多情!)」聲音雖輕,滿屋都聽見,夏正思一直走到尤甲仁面前,鄭重地問:「尤,你說什麼!」尤甲仁道:「我沒說什麼。」因為尤甲仁過於刻薄傷人,平素缺少人緣,這次當眾出言無禮。輪到他朗誦時,有四五個人退席。

那天晚上,姚秋爾在枕邊說:「我有一個想法。」尤甲仁道:「言論自由是人權的基本內容。」這是盧梭的名言,秋爾伸手打了他一下,說:「我們回天津去好不好?這邊逃難的日子還不知什麼時候是個頭。」尤甲仁沉吟道:「未嘗不可考慮,我討厭系裡這些人,他們對我有看法。也許下學期會解聘我。」秋爾在黑暗中睜大眼睛:「會嗎,那些人會解聘你?誰的才學及得上你!」甲仁撫摸著秋爾的手,說:「不過,孟先生會保我的,也許我們自己先走為好。生活也太苦了。」秋爾道:「天津的家業足夠過活。日本人也是要秩序的。我們可以閉戶讀書。」尤甲仁默然。

又有一次,因為對《九歌》的英譯有幾處不同看法,尤甲仁和江昉、王鼎一有所爭執。意見不同,本來是可以討論的,尤甲仁卻說了許多嘲弄的刻薄話,引起議論。有人背地裡說:「尤甲仁自視太高,全不把人放在眼裡。」「文人相輕也是常情,但是過於傷人,未免叫人寒心。」又有人說:「豈不知罵倒一切方算才子,越是輕薄越時興呢。」這話傳到弗之耳中,弗之笑笑說他平日教課還算盡責,近日又寫了幾篇考據方面的文章,雖沒有什麼新見解,也還是努力的。因有孟先生說話,議論逐漸平息,但尤、姚的去志並未減少。

過了些時,尤甲仁和姚秋爾在翠湖邊散步,心裡都悶悶的,忽見迎面走來一個女子,穿著鵝黃色綢袍,披一件灰呢短披風,裝束很是打眼,再一看竟是劉婉芳。劉婉芳快步走過來,人顯得白多了,也豐腴多了。「尤先生,尤太太。」她嬌聲招呼。秋爾很高興,一半好奇一半關心,拉著婉芳的手,連聲問:「你怎麼樣,搬到哪去了?」婉芳頗有得色,「不過比在刻薄巷過得好些。」照尤甲仁的建議三人走到湖心亭坐了。婉芳說:「走時心情很亂,沒有和你們告別,想著總會見面的,你看這不是見面了。」談了一會話。原來劉婉芳同居的人並不是朱延清,而是朱延清的一個朋友,財勢小多了,雖不能呼奴使婢,卻是豐衣足食,應有盡有。秋爾見她一人出來,估計她的地位是外室一類,婉芳似猜到她的心思,說:「我的先生並沒有正妻,這點你們不用擔心,反正我再不願過原來的日子了,那時,洗衣服連肥皂都捨不得用。手都成豬爪子了,現在總算有點人樣。」說著伸出手來,光滑紅潤,一隻手上戴著玉鐲,手背上猶有凍瘡的疤痕。「戰勢是緊了,學校會搬家嗎?」「還不知道。」秋爾答,看了甲仁一眼。「再逃難,更沒法子過日子了,我要是你們,早回天津去了,總比這裡舒服得多。」正說著話,一輛人力車停在路邊,婉芳笑道:「這是我們的包車,他倒會找。」站起身,欲言又止。秋爾等她問邵為情況,可是她並沒有問,也沒有留地址聯繫,告別登車去了。

這裡尤甲仁夫婦望著車子轉了彎,姚秋爾說了一句:「好久沒有坐人力車了。」

第四節

年輕人也有他們的新聞。一天晚飯時,合子說:「聽說殷大士回來了,是殷小龍說的。」

這天,嵋從學校回來,走上陡坡,從上面下來兩個人,一個便是殷大士,旁邊的人竟是澹臺瑋。瑋瑋因功課忙,有一陣沒到臘梅林來了,「孟靈己!」殷大士不等走近就大聲喊,「我們剛到臘梅林去了。」她也長大了,野氣收斂多了,皮膚、眼睛光彩照人。「你回來多久了?」嵋問。「不過十來天,」大士答,「我在重慶上學呢!這學期我回來上學,遲了幾天,不過沒關係,已經註冊了。」瑋瑋說:「臘梅林沒有人,都不在家。」「現在回去吧!」嵋舉舉鑰匙。他們從陡坡升上來,一路談話。大士說,她上的也是青雲大學,又得意地說:「我現在是自由人。」後來嵋知道她家裡的政策改變了,王鈿的主要任務不是照管她了。到坡頂時正遇合子和兩個同學從另一條路回來,拿著一捲紙,說是要出壁報。回到家裡,合子和同學在飯桌上描描畫畫。嵋等在房前藤椅上坐了。大士問嵋學校的情況,又不耐心聽,打了幾次岔,說到她轉學,需要留一級。「留級不好聽,」她鄭重地說,「不過,澹臺瑋說沒關係。」瑋瑋說:「也許對別人有關係,不過對你沒關係。許多事對你都沒關係。」「我怕被未來的科學家看不起。」兩人說話,嵋漸漸插不上嘴,走進屋去看合子的壁報。合子正在畫報頭。那兩個同學畫版式,寫小標題,都很專心。看了一會兒,又走出來。殷大士說:「你莫要跑開。你們都在昆明,我剛回來,怎麼倒像是我和澹臺瑋熟得多。」嵋笑道:「我也正奇怪呢。」大士說:「我們出去玩一次可好?」這星期放兩天春假,都有時間。嵋想一想,說「我怕被蛇咬」,和大士對望著笑了起來。大士說:「娃娃家的事莫提了。澹臺瑋,你說去哪裡?遠一點才好。」瑋瑋問嵋,嵋說不知道。瑋沉吟說:「我不放春假,正好這個星期六的實驗移到星期四晚上,時間足夠了,我們去石林。」嵋拍手道:「真的,這麼多年了,我還沒有去過石林。」問合子,他說要參加一次航模表演,不能去。瑋去莊家通知,無采要和玳拉出門,只有無因高興地參加。

那時去石林交通很不方便,坐火車先到路南,開車時間在傍晚。無因、瑋瑋、嵋和大士四人各自背著背包,十分高興地登上火車。車裡有幾排兩人座位,可以四人對坐,還有一些類似長凳的座位,乘客不很多,四人揀了靠窗的座位,兩個女孩靠窗坐了。鈴聲響了半天不見開車。有位乘客說,這是等什麼人吧。又過了一會,車開了,那人又自言自語道:「等的人來了。」

正是春暖花開,一路不知名的各樣花朵撲面而來,大片桃花如雪,樹頂凝聚著淡淡的紅,如同戴著一頂頂小帽。嵋伏在車窗上看著眼前變幻的景色,心裡讚歎,發議論道:「常聽說大好河山,以前也沒仔細想過,現在想想,用『大好』兩個字形容真是妙極了。杜甫詩云『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山河是永遠在的,永遠好的。可是因為國破,顯出的景色就不同了。」瑋瑋道:「所以要『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無因道:「嵋說這些話像個女學究,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就會說這種話了。」大士說:「孟靈已,還有人給你做記錄呢!我巴不得有人給我做記錄。」說著向瑋瑋靠近一點,嵋抬頭向無因一笑。車行多時,天色暗了下來。車上人大都佔好位子,有的躺著,有的靠著,逐漸安靜下來,只有車聲隆隆。嵋覺得那聲音好像是從遠處來的,不知什麼時候大士已經靠在瑋瑋肩上睡著了。「嵋,你也睡吧!」無因低聲說,「我到那邊去。」他放好背包,給嵋做枕頭,到車廂另一頭去了。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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