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2)

一時,護兵來請用飯。飯桌上整整齊齊都是大理家鄉菜。荷珠仔細梳妝過,脂粉均勻,親昵地斟酒夾菜,耳上珠環、腕上翠鐲不停地晃動,好像沒這回事。慧書心想這也是一種本事。

飯後,亮祖原來的副官秦遠來訪。亮祖解職後,秦遠離開軍界,因在湖北戰役中傷了左腿,說是回家養傷,去了兩年。這次亮祖復職,起用的人員名單里仍有秦遠,但是未得批准。這次秦遠得知亮祖即將出征,特地來看望。兩人彼此不問這兩年情形,開口便說當前戰局。秦遠說,滇南的形勢不如滇西緊張,日軍原想從河內攻昆明,也有人說那是虛晃一槍,滇西的戰場和印、緬相連,遠征軍出師不利,這邊顯然更為重要了。其實,滇南不如滇西需要精兵猛將。又笑說自己這些說法都是從報紙縫裡看來。亮祖笑道:「我知道你有看報紙縫的本事,也差不多嘛。」秦遠道:「軍長在滇南完成任務後,很可能調到滇西,那是最好。也還有另外一個可能。」亮祖看著他,說:「打共產黨?」秦遠點頭,說:「國共兩黨,武力相見,是中華民族的大不幸,我說這話,是兩方面都不討好的。我和軍長說,意思也簡單。」亮祖略一思忖,「你建議我不要去打共產黨?作為軍人,我要打勝仗,我打了一輩子仗,土匪出身嘛!」笑了一聲,接著說:「可我本心並不想打仗。最好有那麼一天,世界上完全消滅了戰爭。當然,那是不可能的。」秦遠說:「事物總是在矛盾鬥爭中前進的,其實也不必表現為武裝鬥爭的形勢。軍長出征在即,我這麼說該坐禁閉。」說著拿出一個木雕煙斗,說:「這是我自己做的,軍長留著用。」亮祖接過,把玩了一下,微笑道:「我記得你手很巧。」秦遠道:「本想送本字帖,可以帶著看看,沒有找到好的。」當時,高級將領大多願意有儒將之名。寫幾筆毛筆字,買幾張畫,都很時髦。兩人談論了一番書法。護兵上來換茶,秦遠站起身,見中間案上橫放著那輛軍刀,就是亮祖隨身佩帶經常練習的。秦遠曾親為擦拭。這時不覺走過去捧起,說了一句,久違了。

亮祖見他左腳微跛,關心地問:「傷還沒好?」秦遠道:「不妨礙走路,這是最好的結果了。」亮祖命人拿出一盒膏藥,說是疏經活血止痛的,秦遠接過,告辭。雖是便裝,卻立正行了軍禮,亮祖直送到大門,握手而別。

亮祖出發在即,多有親友看望。澹臺姊弟也來過,說他們會常來看望大姨媽。出發前一天,弗之和碧初特來看望,贈送了一匣毛筆,一本字帖,是褚遂良的《樂志論》。亮祖很高興,說在軍旅之中,寫幾個字有助布陣發兵。弗之打開字帖,說:「這是小攤上遇到的,是戲鴻堂法書中的一本,不成套了,這本倒沒有殘破。」《樂志論》開始的幾句:「使居有良田廣宅背山臨流溝池環市竹木周布——」亮祖看了贊道:「好地方。」弗之道:「退隱的好地方。」兩人從書法談到戰局。亮祖忽笑道:「穎書是你的學生,雖不是做學問的料,人卻老實,以後也希望能得三姨父一家照顧。」弗之道:「自然還是跟著亮祖兄成長。」

碧初見大姐獨處靜室,又瘦了許多,撫一撫她瘦削的肩膀,心裡很難過。最難過的是,她對亮祖出征似乎不怎麼關心。真是心如止水了,這是習靜誦佛的結果。碧初明知各種宗教都是一種寄託,藉以排除現實的痛苦,而佛教的做法似有些和自己過不去,回來和嵋討論。嵋笑她是凡夫俗子,毫無慧根,說著,又相顧嘆息。

亮祖出發這天,素初出了靜室,與亮祖同用早飯,慧書也在。三人默坐了一會。亮祖想說什麼,欲言又止,只拍拍素初布滿青筋的手,長嘆一聲,起身要走。正好荷珠進來,說:「怎麼我一來,軍長就要走了。」馬上又改口道:「正是該出發了。」早把帽子拿在手上,遞過來,亮祖對她說:「你要好好照顧這個家。」三人直送到門外,慧書喊了一聲:「爹!」亮祖回頭看著妻女,擺擺手。走了幾步,又回頭,見三人站在門前,雖有旭日的光輝照著,還有幾個護兵在旁,卻顯得冷清孤單。扭過頭,上車直駛北門外大操場。

朝陽在這裡十分明亮,大隊士兵已列隊等候出發。亮祖在隊前一站,全體隊伍刷的一聲立正,十分精神。還有部分官兵在遠郊駐紮,從那裡上車。這時,殷長官和當地駐軍司令等人到了,各有講話。最後嚴亮祖說:「這兩年我嚴亮祖日夜盼望上前線,今天總算又要去見見那日本鬼子了。他們還要蹂躪多久!還要盤踞多久!要看我們弟兄的本事了。弟兄們!我們有沒有本事!」底下齊聲回答:「有!」如排山倒海一般。亮祖向殷長官行禮請行,殷長官握住亮祖的手,說:「你是專打勝仗的。家裡有事我們會照顧。」亮祖出征多次,這是殷長官第一次說照顧的話。一輛輛軍車開過來,載著年輕的士兵開走了,他們離開了昆明,可能再也不會回來。

亮祖的車在部隊最後,後面還有輜重車,一輛接著一輛,車聲特別沉重。這時,有許多人還在夢鄉,有許多人開始了一天的工作。有些人站在路旁,自動揮手送別。他們見得多了,不像頭幾年那樣熱烈。人們受盡了戰爭的折磨,盼望有個盡頭,結束戰爭的唯一辦法就是打勝仗。人們盼望打勝仗。

「打勝仗,打勝仗,中國男兒當自強!」歌聲在遠處飄蕩,越來越遠。

慧書扶著母親,先到自己房裡,素初順從地上樓坐下,她拉拉懸掛的幛幔,似很安慰。慧書問:「娘肯不肯搬回來住,和我一起。」素初搖搖頭,說:「說實在的,娘已是半個出家人了,怎麼好搬回來,好在你明白懂事,能照管自己,娘也就放心了。」又摸摸慧書的被褥,轉身說:「該回去做功課了。」慧書只好送她到靜室,叮囑董嫂好生伺候,仍回房中。這一天對於她有兩件大事,一件是爹走了,另一件是庄無因補課。無因不願到嚴家來,也不願讓慧書到先生坡去,便只好把臘梅林權做課堂。說好這天下午開始上課。慧書把老師沒有留的習題也演算了,找出問題好聽講解。這時院中有許多人說話,忽聽見一聲:「妹妹!」是穎書的聲音,慧書驚喜,忙到廊上看,果是穎書回來了,便大聲說:「哥哥,爹走了。」穎書道:「我知道爹今天出發,沒趕上。」這時荷珠也出來,穎書顧不得和母親說話,說:「我先到操場去,也許還沒有出發。」說著坐原來的車走了。荷珠捧著水煙袋,坐在客廳里等。

過了一陣,穎書回來了,對荷珠說:「看見爹了,看見他坐在車裡,他也看見我了。我知道爹要出發,一直計畫著回來一趟,不想師部出了點事,今天才趕到。」荷珠見他風塵僕僕,顯得黑瘦,命他先去休息。穎書說不累,要去見親娘,荷珠攔阻道:「她是怕人打攪的。你還不知道!你先睡一覺再說。」說著慧書下樓來了,兄妹多時不見,比平時覺得親熱。只是荷珠頗感不悅。慧書很快覺察,便也說讓穎書休息,晚上再說話,自己仍回房,做微積分練習。

下午,慧書自往臘梅林來,先到碧初房中說話,後在嵋房中等候,又做了七八道題,才見嵋和無因一起回來了。無因說,嵋的房間太小,還是到當中一間的方桌上。它還是嵋、合小時候做功課的地方。當下,無因看了慧書的教科書、習題,了解了進度,就問慧書哪裡不懂。「幾乎是全不懂。」慧書不好意思地說。無因道:「那我們從頭來。」便從第一章講起,然後當場做習題。一時合子也回來,大家躡手躡腳,怕影響授課。

嵋也在自己房中做數學題。今天的數學題有些搗亂,不像平時順利,有兩道代數題做不出,便放下了,到廚房去。晚飯是她的事,洗米、摘菜,步驟極合運籌學。一時粥香四溢。她一面做飯,案板邊擺了一本英文小說,是王爾德的《孽魂鏡》,不時看幾眼。不知什麼時候,無因站在她背後也在看這本書。慧書走過來,嵋才發現身旁還有一個讀者。慧書說,穎書回來了,要趕快回去,又向無因道謝,問下周補課的時間。無因不答,只看著嵋,嵋說還照今天這樣好不好,就這樣定了。慧書走後,兩人又看了幾頁《孽魂鏡》。無因說:「這書看得人毛骨悚然,不看也罷,我倒要看看你的數學題。」嵋看了廚房一眼,覺得可以離開,乃道:「正好,我有兩題不會。」就進房拿出書來。無因說:「不光看書,還要看練習呢!」嵋說:「我的練習不用看。」無因說:「準是做得不好,我會幫你。」嵋把本子藏進抽屜里,自己站在桌前笑個不住。無因只好看那兩道題,馬上明白,只寫出一半,說:「要上數學系的一定會做這種題。」嵋一看就懂了,很快做出下面的一半。無因道:「看來還是可以報名的。比較起來令表姐遲鈍多了。」嵋笑道:「人家又不上數學系。」無因道:「教著沒意思。」嵋把頭一歪,說:「世界上哪有那麼多有意思的事。」這時合子也做完功課。無因又幫他裝無線電,三人一起盤桓。晚飯後,無因始去。

穎書所在師部設在楚雄,他的工作是後勤管理,管著兩個傷兵醫院,一個被服廠,和歷史全無關係。一個醫院剋扣傷兵飯費,能活動的病員已鬧過幾回事,飯食沒有改進。這幾天病員計畫好把醫院院長打了。師部派穎書去調查處理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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