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1)

第一節

歲月流逝,自遷滇的外省人對昆明的藍天第一次感到驚詫,已經好幾年過去了。這些年裡許多人死,許多人生,只有那藍天依舊,藍得寧靜,藍得光亮,凝視著它就會覺得自己也融進了那無邊的藍中。它沒有留下一點敵機破壞的痕迹,它這樣寬闊,這樣深邃,連妖魔鬼怪也都能融成美麗的藍。在這樣的天空下,在祖國的大地上,人們和各樣的不幸、苦難和災禍搏鬥著,繼續生活,繼續成長,一代接著一代。

在疏散到東郊的人家中,孟家人是最後一家返城的。臘梅林房舍造造停停,可也終於造好了。弗之身體已經復原,碧初也還可勉強支撐,全家人打起精神,收拾那些年慢慢增多的書籍、文稿,那些千變萬化的煤油箱,還有衣服被褥鍋碗瓢勺等。他們對這小村十分依戀。這裡的山、這裡的河,那些花草樹木,還有那關於龍的傳說,都印入了他們逝去的歲月。這裡還埋葬了他們的親人凌雪妍。大家都走了,只有奔流不息的龍江,和永遠忠誠的柳與她為伴。嵋、合商量著要向凌姐姐告別,碧初沒有讓去。

李漣先一步返城,又帶人來村幫忙,用一個大車和幾個挑夫,就大致搬運完畢。最後孟家人僱用了趙二的馬車,裝了剩下的東酉,四人坐了,一個籃子裝了拾得,一路「喵嗚」著,沿著芒河走去。綠色的小山和綠色中透露出的房屋都漸漸遠了,看不見了。「我們還會回來嗎?」合子問。「我們回來參觀。」嵋說。意思是,不是回來藏躲。弗之嘆息,心想也許我們還要藏還要躲,將來的事還很難說。

臘梅林在等著他們,那房屋很是簡陋,但終於是從炸彈坑裡站起來了。他們回到了這裡,離北平總算近了一步。無論有多少依戀,都超不過對北平的依戀。他們收拾房間布置桌椅,懷著依戀,懷著希望。一個房間用板壁隔成兩半,嵋、合各有了自己的地盤。他們可以隔著板壁說話,很快就發明了一些暗號,暗號也沒有特別的意義,不過是一種招呼。

嵋躺在床上,記起那天轟炸的情景,自己是從泥土裡爬出來的人,說是墳墓也可,留下的不只恐怖還有屈辱,她抖落身上的泥土,像狗一樣。他們沒有哭。他們站在炸彈坑邊,從泥土裡刨出自己的家,也沒有哭。這時想起來倒想大哭一場,不知為什麼。

「得、得」,合子在敲板壁,意思是,小姐姐你睡著了嗎?嵋回敲,意思是我沒有睡著,「得、得」,合再敲;「得、得」,嵋回敲,他們敲出了快活的節奏,不久進入了夢鄉,做著返回北平的夢。

大戲台的先生們都來看望。玹、瑋更是高興,不僅常來,有時還分別在嵋、合兩室中住宿,他們稱之為「擠老米」,他們喜歡擠老米。絳初夫婦建議玹子到美國留學,玹子遲疑著,手續辦了一半又停下了。她常去照看無母小兒衛凌難,來時總向碧初請教育兒方法。

凌雪妍再也不會回來了。嵋在竹書架上擺了一張雪妍在北平家中的照片,雪妍倚欄而立,背後是一片花海,哪一朵花也比不上那綺顏玉貌。大家只有多拍拍阿難,抱抱阿難,掩住心中的嘆息。還有一個人能來而沒有來的,是庄無因。瑋瑋說他念書念瘋了,好像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莊家因為城裡無處養馬,一直躊躇,還沒有搬回城。

開學後不久,一個星期天,是明侖大學校慶。學校借了一處會館,舉行慶祝會,眾先生攜眷參加。自躲避轟炸,大家分散在東西南北郊,這是一次大聚會。秦校長致詞,說:「抗戰以來大家備嘗艱苦,可是從不氣餒。我們已經過了這麼多年跑警報的日子,現在總算脫身出來了,時局仍不容樂觀,我相信我們無論在什麼樣的情況下,都會同心協力竭盡綿薄,把合格的人才交出去。滇西是一個重要的門戶,我們必須打勝。打勝仗有一個重要條件,就是和盟軍很好地合作,那就需要翻譯人才。我們學校無論哪一系的學生都通曉英語,需要時都可以作出貢獻。已經有同學參加了遠征軍,為抗戰直接出了力,這是值得欣慰的。今天讓我特別高興的是,我不只看見一年一年學生們畢業之後為國效力,也看見孩子們都長大了,他們會是一份力量。我記得孟合己要造飛機,是不是?」他用眼光找到了坐在父母身邊的合子,合子站起身,朗聲回答:「是的,我造飛機不只為了救國打日本,也要讓人類能飛起來。」先生們以讚許的眼光看著他。弗之和碧初驚異地互望,原來合子已經緊隨著嵋,長成一個少年了。

又有幾位先生講話,都說到近來的戰局。庄卣辰特別作了分析,說,現在歐洲形勢好,日軍的戰線拉得很長,有些招架不住了。可是它還會在中國戰場上做困獸之鬥。我們如果不收復滇西失地,就會受到幾面夾攻,說不定會成為難民。他講話後,眾人議論,要做難民,可往哪裡逃呢?

接著是即興表演。大家隨便走動,嵋和幾個同學在一起,忽然看見庄無因站在面前。無因穿一套米色西裝,系著絳色領帶,沉思地望著嵋。「嵋。」他難得地微笑,「我們好久不見了。」

嵋第一次看見無因穿得這樣整齊,覺得有些陌生,遂不覺評論道:「你很神氣。」說了又有些不好意思。無因道:「你才神氣,你已經完全是大人了。」嵋穿一件普通的竹布旗袍,是峨的舊衣服,顯眼的是衣襟上有三朵小紅花,是嵋自己繡的,套一件空花淡藍短袖毛衣,是玹子給的,確已顯得苗條婀娜。這時,司儀宣布下一個節目是華驗中學的小合唱。嵋垂下眼睛,又抬起,略顯彎曲的睫毛罩著柔軟的眼睛,向無因笑笑,忙和同學們跑上台。這神氣無因見得多了,他總覺得嵋在抬起眼睛的一剎那,一切願望都會實現。

他們唱的是那首《多年以前》。音樂老師說,要讓父母們回想起多年以前的故事。

有幾位先生唱崑曲,唱的是《長生殿》的九轉。他們唱到:「我只為家亡國破兵戈沸,因此上孤身流落在江南地。」眾人都覺黯然。弗之、碧初聽這曲子都想到凌家父女,雪妍已升仙界,凌京堯現在不知怎樣了。庄卣辰為玳拉講解這曲子,玳拉對碧初說:「我聽過凌京堯先生唱崑曲,雖然不懂卻覺得好聽。」正好夏正思和幾個外語系的教師在旁,夏正思嘆道:「他們怎能忍受雪妍去世的消息。雪妍最會教書,我很奇怪這能耐是哪裡來的。」碧初輕聲說:「因為她心裡總想著別人。」

聚餐時,年輕人俱都離開了父母,聚在一起。莊家兄妹和孟家姊弟還有別的幾個小朋友,把菜肴拿到迴廊外一個石桌上,大家或坐或站,高興地談話。嵋告訴無因峨的近況。無因沉思道:「你姐姐是一個奇特的人,不過你是一個更奇特的人。」嵋說:「那麼你是一個更更奇特的人。」他們端著盤子坐在迴廊拐角上,隨意談話,似乎是接著昨天的話題,沒有間斷。無因明年大學畢業,父母師長都要他參加留學考試,他則寧願上本校的研究院,「你說呢?」他問嵋,「明年,好像太遙遠了。」眼前滇西的戰事好像倒近些。「晏老師經常給我們講時事,他講時事和講詩詞一樣,熱情奔放。」之薇在旁道,「拍桌子,打板凳,經常嚇我們一跳。」「很有感染力?」無因仍望著嵋。「有一點。」嵋咬著一塊點心說。無因看見露出的黑色的餡,「棗泥餡的?」嵋點頭。「我再去拿幾塊給你。」這時,梁明時走過來,說了些關於數學課的事。嵋問:「為什麼代數比幾何難?」「也有人覺得幾何比代數難。」梁明時說。「我就是。」之薇輕聲說。梁明時道:「若要回答,可以說因為幾何是幾何,代數是代數。也因為孟靈己是孟靈己李之薇是李之薇。」大家想想都笑了,又說起嵋等現在看的書,其中有紀德的小說《窄門》,寫一個盲人的故事。梁先生說,他喜歡這本書,原來梁先生也看小說。無因拿了點心來,梁先生問是不是棗泥餡的?原來他也喜歡棗泥餡。又有別的先生走過來和他們說話。航空系的徐還女教授來找合子,說了一陣飛機的事。

尤甲仁夫婦略事周旋,先走了。劉婉芳本來和他們在一起,這時走過來找邵為。邵為在一座花叢前正和梁先生討論著什麼,她心裡很煩,「你們整天討論這些抽象的東西,做不出一件好衣服,開不出一桌好飯,有什麼意思。」她低頭看身上的半舊藕荷色綢袍,這破東西還不知道穿幾年。在迴廊上看見嵋、之薇等女孩穿著樸素,卻掩不住青春和智慧的活力,又羨慕又不以為然。她已經有了不去打擾邵為的習慣,倚欄望了一會兒,見他面容清瘦,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心下憐借,眼前卻又浮出朱延清的瀟洒形象。開展覽會那天,朱延清送她回家,雖沒有說幾句話,那派頭那氣度,不是一般人比得了的,好像隨時可以送人一輛汽車。她嘆了一口氣,忍不住叫了一聲:「邵為走不走?」梁先生聽見,忙命邵為過來。邵為賠笑道:「你在這裡,我拿幾塊點心來好嗎?」「誰要你的點心。」邵為不知她何故生氣,只好說:「回家吧。」婉芳一路用手帕拭眼睛。

嵋想,凌姐姐不會這樣對葑哥。分手時,大家都覺得很不圓滿,因為衛葑和凌雪妍沒有露面。

大家陸續散去。幾個年輕人還戀戀不捨不願走開,他們要無因講一講什麼是相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