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3)

當下招呼雪妍躺好,洗過嬰兒,包了一個蠟燭包,放在床上。碧初見母子安穩,自己頭昏眼花,跌坐椅上,休息了一陣,才漸漸好了。

天還沒有大亮,衛葑回來了。他又驚又喜,向碧初鞠了三個躬,對米太太和青環也鞠躬致謝。伏在雪妍耳邊說些什麼。雪妍眼中含淚,唇上帶笑,抓住衛葑的手沉沉睡去。

從此,這個小家庭有了三個人,儘管他那麼小,他是希望,是將來,是最強大的。照碧初的意思仍讓青環在這裡伺候,衛葑說五嬸太辛苦,過了半個月,讓青環回去了。另找了一個小姑娘幫忙,但她不願洗髒東西。乃由衛葑承擔了伺候月子的主要勞動,他做得精細體貼,有條不紊。雪妍抱著嬰兒,坐在自製的沙發上,發號施令,這是她從不肯的,現在她需要這樣。因為她已經用了全部力氣給予了生命,因為她是母親。

滿月時,嵋、合代表父母來看望。他們很驚異人一開始時這樣小。嬰兒還沒有名字,雪妍說這名字是要請五叔五嬸起的。嵋自告奮勇說:「我代他們起,我送他一個名字,就叫阿難。」衛葑道:「阿難是佛祖的伺者。也是大弟子,還有一個同伴叫迦葉。」雪妍說:「這名字不錯,總不能叫釋迦牟尼吧。不過他姓衛,衛難不太好。」合正仔細研究小娃娃,說:「可以加個不字。」大家念了念,嵋說:「可以把不換成無。衛無難,怎麼樣?」衛葑望著抱著嬰兒的雪妍,說:「難總是有的。」忽然提高了聲音,「叫凌難怎樣,凌駕於困難之上,正好是媽媽的姓。」大家拍手,衛凌難也趁機大哭起來,聲震屋瓦。

「衛凌難,你要保護我們沒有災難啊!」雪妍輕拍嬰兒。「會的,會的。」衛葑虔誠地應和著。

下午時分,鄭惠枌和李太太帶著之薇、之荃來了。之薇整齊地梳著兩條小辮,之荃臉上也很乾凈,他們還帶了一籃面點,有花捲、酣糕等,李太太進門先誇嬰兒,隨後又誇面點,拿了一塊酣糕,在嬰兒眼前晃,說:「小販是好久不做了,這次是專為你做的。」衛葑招呼客人,端茶倒水,不時伏在雪妍耳邊說幾句話。兩人又不約而同地望一望那蠟燭包,好像怕他會突然不見。惠枌心下好生羨慕。想著有貼心的丈夫和自己的孩子,大概是女人最大的福份了。李太太似乎明白她的心思,發議論道:「女人就是命苦,生孩子受多少罪,可還要自找這個苦,以苦為甜這才叫真命苦。」衛葑笑道:「這就是偉大的母性。若沒有這種以苦為甜,人怎麼能延續?」士珍道:「偉大的母性,這是男人的論調,哄哄我們。」惠枌道:「李太太說風涼話了,你什麼都有了,可以這麼說。」大家笑一陣,說到搬進城的事,各家都已找了房子,估計到秋天,這裡就沒有學校的人了。可是城裡也不安穩。從滇西、廣西、貴州,日本人都可能打進來。惠枌伏在蠟燭包上,看那張沉睡中的可愛的小臉,輕聲說:「打來也不怕,我們有衛凌難呢!」

金士珍格外興高采烈,說她看見滿室彩霞,這樣幸福的小家庭如今世上還有多少呢!新生兒,前途無量!父母必定會享他的福。衛葑聽著,謝謝她的吉言。

又過了些時,雪妍身體漸好,都覺得她比產前更有精神,他們已定好下個星期搬家,再稍後幾天,米家也要搬走。

衛凌難雖是早產兒,卻很健康,一天一個樣,在蠟燭包里很不安分,會一點點往上躥,上半身躥出了襁褓,兩手在空中揮舞,使雪妍佩服不已,「真能幹,寶寶真能幹。」這是她自編的兒歌。他的哭聲嘹亮,米太太說像是英雄齊格弗里德的號角。每次餵奶,雪妍都覺得很神聖。乳汁的熱流把她和嬰兒纏繞在一起,連衛葑都在這以外。衛葑開玩笑道:「我真有點嫉妒他。」雪妍正照習慣對著牆餵奶,回頭一笑,烏黑的短髮襯著雪白的臉龐,半開的嘴唇紅得鮮艷,幸福的光彩洋溢開來,似乎有一個大光環籠罩著他們母子。衛葑覺得自己的心在膨脹,忍不住上前抱住妻兒,吻她的頭髮。

落鹽坡小瀑布的水,有著沖刷的力量,衛葑在打著旋渦的水裡漂洗東西,總是很高興,還聯想到流體力學的問題,他回來告訴。雪妍嘆道:「真不該讓你去洗東西。」衛葑說:「我高興。」一面熟練地把各種破衣爛衫掛得滿院。搬了椅子讓雪妍坐在房門前,「現在週遊世界。」他指著一塊布說,「這是美洲。」又指著一塊布說,「這是歐洲。」一塊布上有一大塊黃印,「這是澳大利亞的獨石。」一會又說:「我帶你去太陽系逛一逛。」就隨便指著,這是火星、這是木星地亂說,引得雪妍笑個不停。衛葑屋裡屋外忙著,還不時摸一摸雪妍的手,撫一下她的頭髮,看她坐得是否舒適。

「哇——」齊格弗里德的號角響了,米家夫婦應聲而出。寶寶睡覺時他們都不敢大聲說話,這時,米太太跑去抱起嬰兒,在屋裡轉了幾圈,才遞給雪妍。嬰兒一到母親懷中馬上不哭了,雪妍笑著抱他進房。米太太跟進來,在雪妍耳邊說:「親愛的雪妍,我來宣布我又懷孕了。」雪妍高興地抓住她的手,驕傲地說:「我們是永遠存在的。」現任的母親和未來的母親目光相遇,都十分感動。

院門口一陣笑語,「庄先生。」衛葑從破衣爛衫下鑽過去迎接,果見庄卣辰夫婦走了進來。「雪妍,我們帶來好東西了。」玳拉邊走邊說,雪妍忙到布幔後整理衣服.嬰兒已經吃飽,便由寶斐抱出相見。卣辰、玳拉放好大包、小包的食品,有奶粉、可可等。衛葑介紹了嬰兒的名字,雪妍出來了,和玳拉擁抱,玳拉說人們看到這樣年輕美麗的母親,和這樣漂亮的嬰兒,心中自然會生出愛的力量,和平的力量,可以戰勝一切困難。她從手提袋裡拿出一封信放在雪妍手中說:「這是我們帶來的真正的好東西。」雪妍已經感到這信的分量。這信封上寫著衛葑、凌雪妍收,又寫著孟樾、庄卣辰煩轉,生怕收不到。庄先生說:「讓雪妍看信,我們院子里坐。我們專門送信,借了車來的,車停在坡下。那小瀑布很美。」衛葑笑道:「洗東西很方便。」米先生煮了茶來,大家談話。雪妍顫顫地打開信,一眼便看出這信是爸爸寫的。「親愛的雪雪和葑,我已辭去了那職位了,他們已經把我的名字用爛了,把我榨乾了,有些新秀想要這個頭銜,(你能想像嗎?)有人接替,終於放了我。」

雪妍很久沒能看到父親的筆跡,這字跡的飄逸和他那心不在焉的神氣有些像。這是好消息,可是過去不能更改了。母親說北平城內生活很苦,缺糧少菜,但他們還好。雪妍為父母得到的待遇,感到一陣羞愧,把信讀了好幾遍,漸漸平靜下來,走出房門遞信給衛葑。衛葑讀了一遍,向大家說了,都說是好消息。雪妍抱著嬰兒,把信放在襁褓上。玳拉笑道:「三代人團聚。」幾個人心中都有問號,這真正的團聚究竟在哪一天。

莊家也在籌劃搬進城,因小黑馬無法安置,一直遷延,看中一處房子,離蹉跎巷不遠,還未談妥。因車不能多等,衛葑送他們下坡,到瀑布邊,汽車夫正舀水衝車,說這水真好,就是石頭太滑。雪妍抱著嬰兒,站在院門外送他們離去。

快開學了,衛葑系裡有些事,進城去住兩天。雪妍覺得身體已夠強壯,不想什麼事都等著衛葑。這天下午,她用棉被把熟睡的嬰兒圍好,心裡說這是堡壘,媽媽為你做的堡壘。提著裝臟布片的竹籃剛出房門,卧在院中的柳,立刻迎過來,把籃子銜在嘴中,四隻腳不斷地倒動,似乎在高興地說:「你好了,你又要去洗衣服了」,隨著走出了家。雪妍站在院門前,聽見小瀑布的水聲,如低吟、如細語。她循著蜿蜒的石階下坡,身體有些搖晃,連忙扶著路邊的樹,站了一會,柳抬頭關心地望著她,「沒事!」雪妍說,拍拍柳,兩個慢慢走到那池水前,瀑布聲越來越強壯,「齊格弗里德的號角。」雪妍輕快地想。池邊有人在洗衣服,都熱心地問小娃娃可好,說雪妍養得不錯。一個婦人站起來時,按一按腳下的石頭,雪妍心想這裡真應該裝一個欄杆,給大家方便。一時間,洗衣人都散去了,只剩下雪妍和柳。她把布片在水中刷洗,又想起遠方的父母,你們可知道雪雪在做什麼,你們什麼時候才能見到阿難。很快洗好了,她要趕回去看阿難是不是要衝出堡壘。水渦旋轉著,她有些頭暈,站起身時也去按腳下的石頭,可是身子一歪,很輕地,沒有一點聲音地滑進水裡,雪妍似乎聽見衛葑那一句「雪雪你來」,又聽見爸爸的那一句「雪雪你恨我么」。她不要離開,她不要恨,她要緊緊地抱住親人,可是她周圍只有抓不住的水。旋渦推著她旋轉,瀑布的水聲淹沒了她的呼救,她向下沉,向下沉,似乎回到了北平家中自己的小天地,那兩扇玻璃門沉重地關上了。柳在池邊來回急走,大聲狂吠起來。近處沒有人,它毅然跳進水中,趕上銜住雪妍的衣服,撕下一塊衣襟,卻拉不起雪妍,它自己也向下沉去。

雪妍不見了,柳也不見了。瀑布的水花,不斷落下,如鹽如雪。有人聽見吠聲,趕過來看,只有裝滿乾淨布片的竹籃靜靜地在青石上。

衛葑辦完了公事,到新居去查看。玳拉的朋友回國,留下一張沙發床,衛葑要了,擺在室中。他想起北平,那精心布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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