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2)

炎症控制住了,所謂的斑疹傷寒卻遷延不去。弗之總有低燒,有兩周未去上課,大家都很著急。又到澤滇醫院看了,給了一種很貴的葯和針劑。這時孟家的情況已比不得嵋住院的時候了。碧初勉強拼湊,還是不夠藥費,最後向學校借了錢,才取葯回家。弗之服用果然癥狀見輕,在家調養。這些年,碧初已練就勤苦持家的本領,現在也無法安排。首飾已賣得差不多了。值錢的只剩那一副翡翠耳墜和別針,是碧初最心愛之物,現在也說不得了,只是不知怎樣能賣得好價錢。

這一天,衛葑和雪妍來看望,雪妍身子已很不方便,還幫著里里外外收拾。碧初讓他們早些回去,雪妍道:「還有要緊事呢。」拿出一個錦匣,遞給碧初,說,「託人賣了,添補些家用也好。」碧初打開,見是一隻白金鑲鑽石的手鐲,兩顆大鑽都有紅豆大小,圍著許多碎鑽,晶光閃閃,且做工極為精巧,驚道:「這是做什麼?」雪妍和衛葑站在一起,懇切地說:「五叔的病需要調養,這是我們一點孝心。」碧初道:「英雄所見略同,我也正想著賣東西,就賣那一副翡翠。」衛葑道:「那副翡翠聽說是太公公傳下來的,怎麼好賣。還是賣這隻鐲子,這是雪妍的意思,也是我們的孝心。」碧初不收,雪妍急得眼淚直轉,碧初想想不忍過拂好意,便說:「先放在我這裡吧。」兩人高興地鞠了一躬,又給拾得洗澡,惹得它怪叫。然後別去。

星期天,嵋、合都在家。嵋說,慧書說大姨媽很關心爹爹的病,讓她來看望。慧書已進一所本地大學的教育系。碧初嘆道:「大姨媽整天念經,像要退出紅塵了,慧書倒是懂事的,念書也知道用功。」因和嵋商量賣首飾的事是不是可以問一問荷珠。嵋想了一下,說:「荷珠最愛張羅事,可是萬萬托不得。」碧初說:「可怎麼辦?」又讓嵋看那副鑽石手鐲,「記得這是雪妍二十一歲生日時,她父母給的禮物,我見她戴過的。」嵋道:「這是凌姐姐一片心,先放著吧。」碧初道:「我也這麼想。」

說話間,錢明經來了。他特為從城裡來看孟先生,在病榻前坐了一會兒,便在外間和碧初坐下說話。嵋倒了茶來,明經稱讚道:「一轉眼,嵋已經是個好幫手了。」碧初道:「可不是,現在有事都和她商量。」明經拿出一個鼓鼓的信封,說:「我對孟先生和師母的敬重不用說了,這點錢是我和惠枌的心意。」見碧初沉吟,又說:「以後還我們就是了。」這時,嵋忽然說:「娘不是要賣那翡翠嗎?錢先生能幫忙嗎?」碧初見嵋出言冒失,瞪她一眼,誰知明經一聽,馬上說:「師母那副翡翠我見過幾次了,真是好東西,賣了可惜。」碧初微笑道:「身外之物罷了。只要它有個好去處。」明經道:「可不是,東西也要有知音,要不然我拿去問問價錢?」碧初嘆道:「這些年,你和惠枌對我家的幫助還少么!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不再添麻煩。」明經沉吟了一下,道:「這事最好不告訴惠枌。她不喜歡這些事。」碧初點頭,叮囑嵋道:「不用多說。」遂拿出一個小螺鈿盒子,在桌上鋪了棉紙,把翡翠別針和耳墜擺出來。正好有一縷陽光,照在別針上宛如一汪碧水,耳墜不在陽光中,也閃著亮光,碧瑩瑩的,鮮潤欲滴。明經大喜,連說沒想到,「這首飾這樣好看!請師母放心,准有好消息。」碧初道:「你的錢,我先收下了,以後扣除就是了。」明經說:「錢,師母只管用,生活不能再簡樸了,身體要緊。這東西純凈無比,不多見,黃金有價玉無價,我是不懂,隨便說。」嵋說:「有人懂的。」碧初又瞪她一眼,明經道:「童言無忌。」因問是不是現在就可以拿走,碧初道:「自然要拿去讓別人看。」一面望著那副首飾,眼中含淚,拿起別針撫摸了一下,捧進裡屋,和弗之輕聲商量,弗之說:「一切由你做主。」明經在外間大聲說:「先看看再說,也許還拿回來呢!」碧初出來,道:「一定賣了才好。」便把首飾放進螺鈿盒,遞給明經。明經接過,說:「天還不晚,可以趕進城去。」嵋早下了一碗面來,明經笑道;「我正餓了。」匆匆吃過辭去。

那別針是孟家祖傳之物,耳環是後來在北平配的,別針也重新鑲嵌過。碧初少帶簪環,卻極喜這一副飾物,弗之知道不到萬不得已,她是不會讓給別人的,只是時局日險,將來不知怎麼辦。若是身體不好是不行的,必須有錢調養。他慢慢起身,走到外間坐了,故意說:「據考證,簪環鐲鏈都是奴隸的鐐銬,這下子你自由了。」碧初先愣著,回過神來說:「這東西隨我們幾十年了,如今走開,是捨不得。」她想著嵋的那句話「有人懂的」,錢明經大概要找女土司去,怎麼沒想到這一點,心下很是不安。弗之見她若有所思,安慰道:「毀家紓難也是應該的,咱們還沒有做到,現在總算不用跑警報了。等我好了,咱們就搬回城去。」

提到回城,碧初稍有些寬慰,臘梅林中倒塌的房舍已在重建,房主人曾在一次酒宴上請孟先生一家仍回去住。只是造造停停,房屋不多,進程卻慢。

傍晚時分,孟家正要開飯,嵋在廚房炒芥菜,合子熟練地幫助擦桌子,擺碗著,忽聽院中腳步響,聲音很沉重。青環正在院中收衣服,問:「找哪個?」來人說:「孟樾先生可在家?」碧初出來,見兩個軍警模樣的人,因問:「什麼事?」那兩人說:「有事情,請孟先生走一趟。」碧初道:「他正生病,你們是哪一部分的?到底什麼事?」那人遲疑了一下,含糊地說了一個部門的名字,就要進門。碧初還要再問。弗之聽見,走出來問:「你們究竟是什麼部門?」來人道:「孟先生已經出來了,請跟我們走。」弗之道:「有請柬嗎,有傳票嗎?是要戴手銬嗎?」「那倒不敢。」兩人說著,挾持弗之向大門外走去,碧初頓覺天旋地轉,幾乎跌倒,勉強靠著牆,合忙上前扶住,嵋追出大門,見一輛吉普車停在門口,爹爹被挾持著坐上了車。她撲上去一手拉住車門,大聲叫:「你們留下地址。」那兩人不理,車開了,嵋跟著跑了幾步,弗之怕她受傷,大聲喝命:「快回去!」嵋眼見那車歪歪扭扭,順著石路下山了。當時顧不得哭,跑回家和碧初商議對策。那時學校同仁大都已遷進城,只有李漣還在,便命青環去通知。一時李漣跑著來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看得立刻報告學校。我去,我走得。快。」嵋說:「我和李先生一起去。」青環忽然說:「我會騎馬,我去吧。我去找趙二借馬。」碧初怕她一個人不安全。青環說:「這條路,我閉著眼睛也能走,不用擔心。」當時沒有別的辦法,只有讓青環去。碧初馬上寫了一封簡訊,交給青環。青環把信藏好,飛奔下山。不料趙二和他的馬都不在家。趙二媳婦也幫著向別家借。有一家的馬病了,有一家的馬就要生小馬。青環急得直流淚,說:「我連這點事都辦不成。」只好回到山上。幾個人商量,還是由李漣步行前去。嵋也要去,碧初嘆道:「你要是個男孩就好了。」合子大聲說:「我是男孩,我去!」碧初說:「你還太小。」最後還是由李漣和嵋一起去。

這是入夜已久,沒有月光,兩人走幾步跑幾步,恨不得馬上趕到學校。快到堤岸轉彎處,依稀見一個人影,越移越近,兩人都有點緊張,忽然嵋大叫一聲:「爹爹回來了!」果然是弗之慢慢走來。「怎麼回事?」李漣忙問。弗之心跳氣促擺手道:「到家再說。」嵋說:「爹爹慢慢走,我回去告訴娘。」便轉身向山上跑了。這裡李漣撿了一根樹枝,讓弗之扶著,走十來步就歇一會兒,好容易走到山下,碧初已經領著嵋、合迎過來。回到家中,大家分析,可能是抓錯人了,也可能是先給一個警告。碧初說:「不管怎樣,趕快休息最要緊,且先睡覺。」

這一晚弗之想了很多,他被帶走時,心裡是一片空白。當時各種思想很活躍,罵政府的也很多,他是再溫和不過了,怎麼會攤上了被捕?莫非是綁票?可是也還沒有當「票」的資格,看這兩個人似乎也不是土匪。那時,天還沒有黑透,芒河水的光亮依稀可見,車沿河走了一段,似乎是向城裡開,轉了幾個彎,弄不清方向了。天漸漸黑得沉重,壓得人透不過氣來,不時需要大口喘氣。他努力調整呼吸,想無論如何要應付這局面,不能暈倒。又走了一陣,忽然前面一陣亮光,來了一輛車,兩輛車都停了,兩車的人都下去,在路旁交頭接耳一番,各自上車,吩咐掉頭。又開了一陣,車停了,才知道是回到了村外芒河邊。那人叫他下車,說:「回家吧,不送你了。」

當時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簡直像一場夢,沒想到這麼快就能回來,時間雖不長,可足夠長記不忘。若只是對他一個人,還簡單些,不過既然有這樣的行動,以後很難說。學界安危實堪憂慮,因為他教修身課,有些學生認為他幫助政府壓制思想自由,因為他以史借鑒,當局又認為他幫助另一方面,要想獨立地走自己的路,是多麼艱難。他覺得自己好像走在獨木橋上,下臨波濤,水深難測。他頭暈,伸手去拉了一下碧初。「勿使蚊龍得」,他想起這詩句,深深嘆息。碧初輕輕拍拍他,柔聲道:「睡吧,睡吧。」「只要自己問心無愧,哪管得了許多。」弗之這樣一想,漸漸迷糊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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