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1)

第一節

大西門內一條大街上,和寶珠巷相對並排有三條小巷,錢明經在如意巷有他的如意住所。衛葑在蹉跎巷有一個落腳點,但他們還住在落鹽坡。本來明經為他們找了房子,因尤甲仁無處住,便讓給尤家了。那就是刻薄巷一號。這些名字是後人附會,還是當時就這樣叫,無人考證。尤甲仁到明侖上課,很受歡迎。他雖是中文系教授,卻開了十八世紀英國小說選讀和翻譯等,再加上本系的古典文學課,真顯得學貫中西。他上起課來旁徵博引,古今中外,名著或非名著,有人提起無不倒背如流,眾人俱都佩服。姚秋爾也經錢明經介紹在一家中學找到教英文的事,以她的才學應付幾個中學生自是綽綽有餘。他們於教課之暇,遊覽昆明名勝,極盡山水之樂。一晃幾個月過去了。

刻薄巷一號,院子小巧,頗為宜人。居室南向,樓上樓下各兩間。樓下住著數學系教員邵力,邵太太劉婉芳也是天津人,很活潑,沒有什麼心眼兒,是個好鄰居。尤家住在樓上,依姚秋爾的習慣,室內布置簡單樸素,只有一本厚重的牛津字典,略顯特色。他們生活安排妥當,對錢明經卻很少感謝,倒是常常表示同情,說錢明經太忙了,說錢太太找不到事,還是不肯俯就的緣故。話的意思深遠,表面上是說錢太太有身份,暗指他們夫婦不和。聰明如錢明經,最初也不在意,時間一長,大家都覺得在尤甲仁豐富的學識下,隱藏著一種讓人猜摸不透的東西。

這一天下午,尤甲仁興緻勃勃地回到家裡,姚秋爾正伏案改作業,抬頭嫵媚地一笑,問:「有什麼新聞?」這是他們彼此間常問的一句話。尤甲仁拿出一張報紙,指著孟、仉的訂婚啟事。「未婚夫死了三天,才登的這啟事,以前有抱著木主結婚的,現在還有畫著黑框訂婚的。孟弗之怎麼這樣!」姚秋爾眨眨眼睛,「說不定人家早海枯石爛過了。」兩人會心地一笑。尤甲仁坐下喝茶,一面指著帶回的書,說:「若說到海枯石爛,倒是有一段趣聞。剛剛我到夏正思那兒借書,用英文談話,他說好久沒有聽到這樣流利的英語了,觸動了鄉思,和我說了從前的事,還有一段戀愛經過!」秋爾掩過作業,坐到甲仁身邊,「快說!」

「夏正思說,他的家住在大西洋邊。他年輕時有一個情人,曾三次要結婚,那女士都變卦,弄得他要跳大西洋。」姚秋爾咯咯地笑,「怎麼沒跳呢?」「他正要跳時,忽然覺得有一種力量抓住他的頭髮,轉眼間他已經坐在家門台階上,他想是自己不該死。雖然沒有死,活得也不好。他常常碰見原來的情人,而這情人又常常換情人,他再不願意看見她,就遠離家鄉來到中國了。」姚秋爾起身做晚飯,一面嗔著:「太單薄了,不好聽,不好聽。」

過了幾天,同仁間流傳著夏正思失戀的故事,果然豐滿了很多。尤其在投海這一段,加了找情人告別這樣十分感傷的場面,在海邊徘徊時又加了種種渲染。這故事幾次出入刻薄巷,離原來的人和事一次比一次更遠。雪妍先聽說,乃和碧初、惠枌說起,這樣把別人的傷心事當作笑談,她們都很不以為然,好在夏先生不知道。

蕭子蔚一直獨身,自然也成為尤甲仁關注的對象。他對人說,這幾個老「百曲樂」(bachelor)研究研究可以寫部言情小說。對獨身人的議論是免不了的,但都屬於同情的範圍,自尤甲仁夫婦來後,發表的言論便帶有刻薄巷的特色,大家見他輕薄,都不與他談論。他們似有所察覺,稍有收斂,但還是免不了以刻薄人取樂。他們這樣做時,只覺得自己異常聰明,凌駕於凡人之上,不免飄飄然,而毫不考慮對別人的傷害。如對方沒有得到信息,還要設法傳遞過去。射獵必須打中活物才算痛快,如只是閉門說說還有什麼趣味。正好鄰居劉婉芳傳播新聞頗具功力,邵為的數學領域對於她猶如銅牆鐵壁,她由衷羨慕尤、姚的和諧融洽,並且佩服他們的學問,她聽秋爾講一些似秘密非秘密的事,再講給別人聽,覺得自己也添了本事。

孟離己的新聞,夏正思的故事,傳過以後清靜了一陣。

一次,中文系安排尤甲仁演講,他不講詩,不講小說,不講理論,不講翻譯,講的是《莎士比亞和湯顯祖》。戲劇不屬他的本行,但他信手拈來,就可以勝任。他講了莎士比亞幾個重要劇作的梗概,大段背誦,抑揚頓挫,聲調鏗鏘,很有戲劇效果。又把《牡丹亭》中幾段著名唱詞,一字不落背了下來,可惜他不會唱崑曲,不然更加好看。雖然整個演講內容豐富生動,卻沒有說出比較的是什麼,思想上有什麼同異,藝術上有什麼差別。同學們聽了,有人讚歎,有人茫然。江昉聽說,隨口說了一句,外國有些漢學家就是這樣的,只知摳字眼背書,沒有自己的見解思想。這話傳到刻薄巷,尤、姚兩人頓覺無名火熊熊上燃,他們是只准自己刻薄別人,不能聽一句閑話的。

重慶有兩名記者,因報道觸犯禁律而被關押。江先生在一個刊物上發表文章,批評這種不民主的做法,並提出保護人權問題,意見尖銳,文辭犀利。同學們都很贊成,也有人說,江先生越發左傾了。尤甲仁素來不發表帶有政治色彩的言論,有人說他清高,有人說他自私。同仁間議論時,他對關押記者不置可否,而對江昉的文章大為攻擊,說:「現在民主人權很時髦了,無怪乎以前有人說江昉善於投機,這可不是我說的。」過了些時,兩名記者還未放出,幾個社團聯合舉行了一次規模很小的座談會,江先生慷慨陳詞:「人長著嘴就是讓說話的,不讓人說話,豈不是不把人當人看。」這話先在牆報上發表了,又被幾家開明的報刊引用。尤甲仁看到了,對李漣說:「我看江昉一味唱高調,偽裝進步,只想討好。」李漣是老實人,反問了一句:「怎麼就是偽裝,又向誰討好?」尤甲仁愣了一下,沒有回答。孟先生本來是極賞識尤甲仁的,聽見這些話,心中的評價也打了折扣。話難免又傳到江昉耳中,江昉自然心感不悅,但他心胸寬大,素來不與人在無謂的事情上摩擦,只做沒聽見。

尤、姚兩人無事,常到綠袖咖啡館閑坐,看窗外的水波垂柳,兩人還以垂柳綠袖相唱和。有幾首詩登在報紙副刊上,頗得好評,人謂多才。呂香閣也常坐在他們桌上閑談。他們知道香閣是孟太太親戚,又和凌雪妍同出北平,很感興趣。

「只你們兩個人走嗎?你們膽子真大。」姚秋爾問。「有人來接的,是衛葑的同學,叫李宇明的。一路騎毛驢,住小店,走了好多天,還沒出河北省。」「聽說他們到延安去過。」尤甲仁問。「李宇明把我們轉手交給別人,我等不得,先走了。他們後來準是去了。」姚秋爾說:「聽你的話,李宇明像是個人販子。」香閣左右看了看,低聲笑道:「人販子倒不是,可我看出來了,他喜歡衛太太。」尤、姚一聽,精神大振,問了許多細節。呂香閣本來善於無中生有,但她想像力不夠,只能說個大概。經過了尤、姚之手,越來越豐滿,真成了一部言情小說。

謠言的傳播就像瘟疫,在有知識的人群中也不例外。凌雪妍萬里尋夫,像是個小唱本,其中一段「伴郎代新郎」更是浪漫,編造了雪妍和李宇明的感情糾葛。按以尤、姚之才,完全可以另起爐灶來創作,但他們是要傷害活人,才感到快樂。製造謠言還要傳遞謠言,這才完整。

雪妍和衛葑一周有兩三天住在蹉跎巷小屋,姚秋爾和劉婉芳都不時來串門。雪妍生性不喜論人長短,有什麼話就聽著。見她們講得眉飛色舞,覺得自己是在做好事。

姚秋爾把關於雪妍的「唱本」說給別的女教員和太太們聽,她們中有人當場反駁,有人勸秋爾不要再說,也有人聽著卻不再傳,似是一座長城,信息傳不過去。秋爾十分失望。好在還有劉婉芳。她對雪妍本來就很注意,曾說扔了萬貫家私,跟了一個窮光蛋,真是不可思議。聽了秋爾的唱本,連連嘆氣,說怎麼又找一個窮光蛋。

雖然劉婉芳自己也是嘲諷對象,因為那些措辭高妙,她不深究,也就不理會,倒是熱衷傳話。一次,她到惠枌家閑談,推心置腹地說了這「唱本」。惠枌十分惱怒,說:「哪有這事,太傷人了,千萬不要告訴衛太太。」婉芳好心地說:「你說沒有這事,那就是有人造謠,她若是蒙在鼓裡也不合適。」惠枌想這話也對,謠言這種東西越辯越傳播,不辯也傳播,真是難辦。這幾天她正幫一位畫家朋友準備畫展,想稍閑一些就去找孟太太商量一下,現在這種時候正經的煩心事還理不過來,偏有人有這種閑心嚼舌頭。想著不覺用上海話罵了一句「舌頭嚼,爛脫伊」!

同仁間不時有小聚會,一天下午,尤家組織了一次朗誦會,大家朗誦自己喜歡的一段小說或詩歌,這是歐美傳統。夏正思念了《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一段,尤甲仁念了《雙城記》中的一段,別人也各有選擇,氣氛隨著不同的朗誦轉變,又專註又活潑。雪妍用法文朗誦《惡之花》中的幾行,她不只發音自然,而且聲音柔糯好聽,一縷溫和的陽光照在寬大的半舊白綢衫上,襯著她的臉格外鮮艷秀美。她念完了,夏正思笑道:「《惡之花》都讓你念成『善之花』了,你該念《五月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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