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2)

遊行很順利,沒有受到干預。他們不知道這時在省府會客室中,秦巽衡、蕭子蔚還有一位本地大學的校長,正在和省府負責人談話,氣氛很緊張。省府方面有人要派軍警維持秩序,已經列隊待發。秦巽衡等知道學生遊行,就怕發生對抗事件,連忙趕來商量。解釋說這是學生的愛國熱情,目標不一定合適,只可疏導,不可對抗。一位負責人嚴厲地說:「此風不可長,學生只管念書好了。」子蔚道:「學生的主要任務當然是念書,不過關心國家大事也是應該的。」這時護兵在室外喊了一聲「敬禮」,殷長官來了。穿著灰嘩嘰長衫,藏青團花馬褂,看去不像行武出身,倒有幾分學者氣度。他素來敬重秦巽衡等諸位先生,—一招呼過了。聽大家又討論了一陣,才說:「我看這不是小事,要化小才好。如果派軍警干涉,事情就更大了。不如讓學生們走一走,消消氣就完了。」巽衡聽說,心上頓然一松,說這樣最好。當下殷長官命軍警散去。大家又坐了一陣,秦校長和子蔚坐一輛車,在一條橫街上,正遇學生走過大街,喊著口號。還有橫標,寫的是「反對腐敗」、「反對特權」。秦巽衡暗想,這樣的遊行不可能是完全自發的,誰叫你用飛機運狗呢!不覺長嘆一聲,等學生走過了,車子轉進正街,先送子蔚到大戲台。秦、蕭兩人分手時,互相望了一眼,他們都感到從此是多事之秋了。

遊行隊伍走到小東城角一帶,忽然下起雨來,雨不大,卻也足夠澆濕衣衫,隊伍有些亂,帶隊的大學生建議大家唱歌,唱的是「生死已到最後關頭」、「旗正飄飄,馬正蕭蕭,好男兒,報國在今朝」。人們振奮起來,下點雨反而更有趣了。又走了一會兒,雨停了,大家踏著泥濘的路,各自回校,回家。

有的女學生在祠堂街拐角處買花生米,那裡的花生米炒得格外香脆,在學生中很有名氣。嵋是看也不看,她要留著錢看電影。為看電影,她甚至剋扣自己的飯費,還讓合保密。這時有人趕上來,拍了她一下,塞過一包花生米。

「瑋瑋哥!」嵋很高興。「我就知道是你。」她接過花生米,這裡的花生米大而紅。嵋看著那一粒粒紅衣果仁,馬上吃起來。

「我就知道你想吃。」瑋說,「花生米是萬能的,一個同學過生日,賣了兩件舊襯衫,買了一包花生米,每人分得四五粒,也是一次不錯的、意義重大的宴會。」「我可不分給你。」嵋把頭一歪,一手把花生米捧在胸前,一手拿出花生米,在衣袋裡捻去皮,往口裡送。他們一路討論花生米和國家大事,回到大戲台。合已經在煤油箱上做功課,見了瑋高興地跳起來,瑋因地盤被占,不常來了。

「瑋瑋哥,我剛才在路上想,」嵋說,「如果殷大士有這樣飛機運狗的機會,她會這樣做嗎?」「她不會,她怎麼會!」瑋斬釘截鐵地回答,嵋模糊知道瑋和大士有來往,卻沒有想到他這樣斬釘截鐵。她不知大士在瑋心中的地位,別人已不適合評論。

其實,殷大士離開昆明以後,只給瑋來過一次信,說她玩得怎麼樣的痛快,好像根本沒有上學,瑋屢次想寫信,拿起筆又放下,始終沒有寫。他很想和人談一談這種心情,可是總沒有適當的時機,現在他和嵋與小娃在一起,彷彿又回到了香粟斜街的大院子,他想和表弟妹說說心事。具體過程是不必談,那是屬於大士和他兩個人的,實在也太簡單,沒有什麼可談。他想說殷大士不是那樣的人,但又覺得很難描繪,只又堅決地重複:「她不會,她怎麼會!」

四隻黑漆漆的眼睛瞪著瑋瑋,「你這樣了解殷大士!」嵋驚嘆。瑋苦笑:「我希望能更了解她。」合天真地說:「殷小龍說他的姐姐是壞人,老是和他的媽媽作對。」瑋大聲說:「不準這樣說。」合怔住了,嵋伸手摟住合的肩,輕聲說:「我們不和瑋哥討論這些。」她知道在瑋心裡有一個非常值得尊重的東西。

「小娃,有一天,你也會有這樣的感覺。」瑋抱歉地一笑,「一個本來是很遙遠的人,忽然間變得很近。」「你說的是在心裡。」嵋沉思地說。「當然!我說的就是殷大士。」「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嵋隨口道。瑋瑋把這詩句念了好幾遍,若有所悟。他會背很多詩詞,甚至還有很長的英詩,只是很少接觸李商隱,緣故是澹臺夫婦都不喜義山詩。這時,他讓嵋拿出晏不來自編的教材,三人一起讀詩,且讀且互相講解,忘了吃飯。

三人在詩境里徜徉了一陣,小娃先說餓了,已過了用飯時間,便商量著上街去。天已昏黑,祠堂街很暗,眼看著市中心的燈火一片片亮起來,五華山上的燈也亮了。這山頂好久沒有掛紅球了,昏黑中有一個人走過來拉住小娃的手,說:「孟合己你們上哪去?」大家定睛細看,見這人衣冠楚楚,戴一副金絲眼鏡,「哎呀,你是仉欣雷!」合先叫出來。「你不是到重慶工作了嗎?」嵋問。「說來話長,」仉欣雷道,「你們是要上街去嗎?我陪你們去吧。」走了幾步,知道他們還沒有吃飯,又說:「我請你們吃西餐。」瑋瑋客氣地說:「不好麻煩你,我會帶他們。」仉欣雷很感慨,說:「澹臺瑋是大學生了,要刮目相看,昆明也得刮目相看,繁華多了,全國的名菜館都開到這兒來了,可是大學校舍更破舊了。」瑋瑋說:「連房頂都賣了,你聽過這樣的事嗎?」「我去看過了,房頂鋪著稻草,真成了茅屋。」四人走進一家小西餐館,欣雷讓他們坐下點菜,自己出去了一下。他們三人都愛喝西菜湯,各自要了一份,瑋低聲說:「要菜吧,我帶著錢呢。」自要了一個牛肉,嵋合兩人要了一個奶油烤雜拌,欣雷其實已經吃過飯了,又要了湯和咖啡,望著他們幾次欲言又止。嵋說:「你怎麼又到昆明來了?」仉欣雷道:「我是在資源委員會工作,聽說過嗎?原來派我到新加坡去,還沒去呢,東南亞就淪陷了,現到昆明辦事,正好看看你們。重慶的人都知道教育界生活很艱苦,太太們擺攤貼補家用,傳為美談。孟先生和伯母身體好嗎?」「姐姐在植物研究所工作,你們通信的吧?」嵋答非所問。「我寫三四封,她才簡單答一答。這叫做不平等通信。」「不寫信,不是不想寫,」瑋慢慢地說,「只是不知道怎樣寫。」「很有啟發,不過有幾個字就很好了,可以說是一直有聯繫。我是這麼個不挑剔的人。」

湯菜上來,大家吃著,談著。燈光下見仉欣雷較前似胖了一些,神氣多了,欣雷說:「香港淪陷,家裡不能轉寄錢,幸好我已經工作了。工作中見的人各種各樣,萬花筒一般,和你們說你們也不明白。」瑋說起飛機運狗的事,欣雷道:「重慶也遊行了,人不能逃難,狗逃難,是中央政府的奇恥大辱。我在香港的伯父,本來就沒有要逃,逃到哪兒去!只能老老實實過日子吧。不知以後會不會帶上一股順民味兒。」嵋說:「我可不願當順民,我情願逃。」她把麵包切成小塊,仔細抹上黃油,一小口一小口吃,合也照樣。欣雷說:「照說,人都受環境影響,可你們無論環境怎樣壞,總有一種清氣,或說有一種清貴之氣,很奇怪。」瑋瑋沉思地說:「雖然吃的是『八寶飯』,我們卻處在一個擁有豐富精神世界的集體中,那力量是很大的。」「又有啟發,」欣雷說,「比如說,學校再怎麼窮,有這些人在,昆明就有一種文化的氣氛。」瑋瑋道:「又好像有一種詩意,與眾不同。」一時飯畢,欣雷說他明天要去植物所找孟離已,問嵋這是不是一個好主意。「這湯很好喝,我們好久沒有喝了。」嵋又答非所問。瑋瑋要付賬,才知欣雷已付過了。三人謝過,欣雷道:「一點誠意,能多有機會就好了。」四人出了餐館,先送嵋、合回大戲台,欣雷住在一個朋友家,和瑋各自去了。

第三節

瑋等在用晚飯時,峨已回到龍尾村家中。從研究所到龍尾村路並不遠,峨走了約一小時,走走停停。路邊樹枝拂動,小溪潺潺。路不寬,卻是平坦的,但峨心裡的道路是崎嶇的,一穴一洞,一坡一坎。她有一件早已要做的大事,現在來到眼前了。她覺得自己在洞穴里轉,在坡坎上爬,真要去做想做的那件事,需要多麼大的勇氣。可她不甘心,她要去挖掘底蘊,問個究竟。她走完腳下的路,邁過自家的門坎時,心裡的關坎也越過了,她作出了重大決定,明天一定去完成自己的心愿。

「怎麼今天回來了!」碧初很驚喜。弗之也從裡間走出來歡迎女兒,「明天進城開一個會,關於分類的。」峨放好書包,倒水喝。「回來往一晚,看看你們。」她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俯身看看弗之的文稿,摸摸碧初正在織的大紅顏色毛活,顯得很高興。不過碧初感到,她在高興中有些沉重,峨永遠是看不透的。她若是能結婚就好了,結婚能把最不平常的人變成普通人。她若是現在結婚,也不算太早,真是光陰似箭,轉眼間就這麼大了,可是還看不出她喜歡誰。她似乎有心事,那是決不透露給任何人的。也許蕭先生知道一些?峨很信任他。到廟裡求籤,簽上的話也去問他。可是這種事,誰知道呢。碧初想著,嘆了一口氣。

「娘!」峨走過來挨著母親坐下。雖然她仍常常和家裡鬧些小彆扭,卻已從心底覺得從母親那裡得到的力量是無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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