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2)

搬家這天亂鬨哄的,東西亂放在地上,還沒有整好,來了警報,大家只好先跑警報再說。回來時便少了好些東西,其中有瑋的一套被褥,是絳初打點的好卧具。瑋想了一下決定到大戲台去,那裡有煤油箱等他。還有幾個同學見教室實在擁擠,都出去另找地方了。

瑋跟著大家一起搬床搬東西,收拾好了已是薄暮。走出校門時,遇見穎書,專來邀他去嚴家住。瑋說他想去大戲台,幫著澆澆菜。穎書有些不悅,說:「你這樣,親娘還當我不熱心。」瑋道:「大姨媽忙著念佛,哪裡管這些事。」穎書欲言又止,一直陪瑋到大戲台,說也要看看三姨夫。那天弗之不在城裡。球到管房的老人處拿了鑰匙,開門進房。穎書憑窗站了一會,轉過身來,猶疑地說:「我母親進城來了。」瑋一面理東西,心想:「這樣我更不去了。」穎書見他沒有搭話,遂說了幾句閑話,告辭走了。瑋送他到大門,即去看蕭子蔚。蕭先生很高興,問了搬宿舍的情況和同學們的想法,嘆道:「這真是不得已。有人建議把秦校長的車也賣掉,反正他常常走路,秦校長說,他雖不坐,學校總還應該有輛車,想想也是。你看我們就這樣過日子。」子蔚房中書籍不多,除了生物學就是音樂書籍。他讓瑋隨便取閱,瑋取了一本《四零年生物學年鑒》。子蔚笑道:「要是我一定先取音樂書,這叫不務正業。」兩人同到飯廳用飯。這個小伙食團約有二十來人,今天是周弼監廚,他向瑋介紹道:「我們有人採買,有人監廚,也就是幫著做飯。」又對大家說:「今天的蘿蔔湯是自己菜地里的。這已是最後一批菜了。」子蔚看看牆角的蘿蔔堆,說:「還夠吃兩次。」瑋道:「我還想著來澆菜呢!」有人說,那得等明年了。

次日是星期天,瑋起晚了,近中午才出門去找玹子。在陡坡口上忽見從下面冉冉升起一人,又是殷大士。她今天不怕人記不得了,換了件灰綠色旗袍,罩一件墨綠色長毛衣,含笑望著瑋。瑋於高興中有些不安,心裡暗道:「這人也太膽大了。」大士開口道:「我來和你一起跑警報。」「要是沒有警報呢?」瑋道,說著兩人都笑了,倒像是他們盼著來警報似的。近來警報確實少了一些。「我們提前跑警報吧!」大士說。瑋道:「我是要去找姐姐。」大士說:「我還以為你站到這裡等我呢!」兩人站在坡口說話,忽然坡上迅速地上來一個人,「殷大士,家裡有客人,太太找你呢!」大士把臉一板,說:「又不是我的客人。」拉著瑋瑋就走。瑋忙道:「我真的要去找姐姐。」那來人說:「澹臺瑋很懂事。」瑋詫異道:「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大士道:「你也會知道她的名字,她叫王鈿,是個暗探。」瑋有禮貌地點頭,說:「你好!」見她們堵住坡口,便說要回去拿點東西,仍進祠堂去了。這裡大士往城外走,說:「我自己跑警報。」王鈿追上去勸說,兩人出北門去了。

瑋回到閣樓上,眼前拂不去大士的影子,心裡很是不安。他知大士生母早逝,雖得父親寵愛,究竟缺乏入微的關心,養成個霸王脾氣,其實心裡很需要潤澤。他想了一會,仍出門去找玹子。不料玹子不在家,想必是到保羅那裡去了。瑋在街上吃了一碗米線,緩步回到閣樓上,給父母親寫信。

門上有剝啄聲,瑋起來開門,又是殷大士!她綳著臉,神情似怒似怨。瑋心中暗想,這可怎麼得了。大士開日道:「孟教授在嗎?我找他老人家請教人生問題。」瑋說:「孟教授不在,有一個澹臺瑋在這裡。」兩人互相看著,同時大笑起來。瑋問:「你怎麼知道上閣樓?」大士道:「想找還會找不著!我和王鈿訂了君子協定,她放我自由一天,我保證這一學期都不惹麻煩。她其實也懶得管我,但她不得不聽吩咐辦事。」兩人坐下來,有一搭沒一搭隨意說話,都十分快活。大士說:「你是我的好朋友,我要領你去見我父親,讓他帶我們去打獵。」瑋說:「我沒有打過豬,而且不主張打獵。」大士問:「為什麼?我覺得打獵痛快極了。我小時候坐在父親的馬上,現在我自己騎馬了。追著動物跑,最讓人興奮。」瑋沉思道:「這是說你去追逐一個目標,可是不是建設,而是破壞,把一個動物活生生打死不是很殘忍嗎!」大士垂頭想了一下,說:「我們打的無非是狼、狐狸之類的——不過,我以後不打獵了。可能一槍下去有個小崽子就沒得父母。我倒願意父母雙全才好。」說著忽然哭起來。她的心從小披著一層鎧甲,卻掩藏著無比的溫柔。瑋心中充滿了同情,恨不得去撫摸她黑亮的頭髮,但只遞給大士一杯水和自己的手帕。號啕大哭,跺腳大哭,摔東西罵人,在大士都是常事,從沒有像這一回哭得這樣文雅、深沉、痛快、舒適。她抬起一雙淚眼對瑋說:「明年我高中畢業,家裡想讓我去美國上大學,我是不去的。」瑋道:「留學也很好嘛!不過抗戰勝利了,你可以到北平上大學。你不知道北平有多好,從地理環境上講其實也是一個壩子,四面有山環繞,從住的人來說,到處是學生,好像到處有讀書聲——這是一種氣氛。」大士道:「聽說北平學校時興選校花,你姐姐就是校花。我見過你的姐姐,她真是一個美人。我想你的母親一定也是個美人。」瑋笑道:「當然是,還有我的父親也很美,他是實幹家,從不說空話。」大士輕嘆道:「你很幸福。」瑋說:「什麼時候我要把你介紹給他們,說這是我的好朋友。」大士輕輕擦拭著臉,拭出一朵芬芳的笑靨,一大滴淚珠還掛在睫毛上。淚珠映出了瑋臉上的笑容,那是一個青年男子誠摯的、充滿熱情的笑容。這是那永遠刻在心上的一剎那,一個人一生中有這樣的瞬間,就可以說得上是幸福了。他們命運不同,壽夭不同,但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都在心上擁抱著對方的笑容。

他們隔著煤油箱默然相對。

「澹臺瑋!」子蔚在門外叫道,「你是不是一直睡到現在?」一面推門進來,見房中坐著一個少女,因問:「來同學了?」瑋忙站起介紹道:「這是嵋和慧書的同學——殷大士,她是我的好朋友。」大士已經猜到這是蕭先生,默默地站起鞠躬。

子蔚和藹地微笑道:「那你是在昆菁中學讀書了,我每次去植物所,常從銅頭村經過。」又隨意說了幾句話,才對瑋說:「我沒有什麼事,不過出來走走。」轉身下樓去了。大士拿起瑋的手帕,仔細疊好,說:「洗了給你。」瑋送她到門口,心中有些不安,不知接待大士是否合適。大士說:「我的代數很糟糕,下星期我帶習題來,你教我做可好?」瑋躊躇道:「下星期我要到龍尾村去。」大士說:「那麼就下、下星期。」一揚手人已經到了坡口,像沉下去似的,很快不見了。

坡口米線店傳出鍋勺相碰,碗碟叮噹的聲音,還有店主人的大聲吆喝:「豆花米線兩碗,免紅!鹵餌塊三碗,免底!」

瑋站在祠堂門口,怔了一會,轉身進門。

過了幾天,瑋搬回宿舍,房頂上有好幾條縫,是木板有縫而草沒有蓋好,同學說不僅是一線天,而是數線天,月光照進來,照出了幾何圖形,在這月光的畫中年輕人正好編織自己不羈的夢。

一天,瑋在跑警報時遇見穎書。穎書說:「王鈿這幾天常去找我母親,不知要幹什麼!」瑋笑道:「莫非要放蠱。」穎書臉色一下變得青白。瑋忙道:「我是說著玩。」穎書臉色漸漸恢複,說:「你要當心,我是為你好,其實我要和你說一件正經事,你可要參加三青團?」瑋擺手道:「我不參加任何政治團體,我父親就是這樣。」穎書道:「參加一個政治團體,大家可以一起來實現抗日救亡的心愿。」瑋沉吟道:「這很難說。」兩人沉默了一陣,左右都飄來教師講課的聲音,他們仍在利用跑警報時間堅持在野外上課。這時周弼和吳家馨走過來對瑋說:「今晚眾社有讀書會,大家談心得,你來參加吧!」吳家馨特地從黑龍潭來,瑋問:「孟離己怎麼沒有來?」吳家馨說:「她也參加過好幾次,今天大概不想來。」吳家馨也確實說不出孟離己的許多為什麼。瑋說:「我們好像進入一種逐漸分裂的狀態,很多不同的事要選擇,很費腦筋。」吳家馨道:「你來聽聽大家講話,很有趣的。」一時解除警報響了,遂各自散了。

晚上瑋去參加眾社的聚會,先討論時事。有人講了一些國民黨貪污腐敗的情況,官吏勾結奸商抬高米價的事情,又讀一本講解唯物史觀的小冊子,瑋覺得很新鮮。

會散以後,有些同學意猶未盡,要去坐茶館,打幾圈撲克,瑋跟著出了校門,經過城牆豁口較偏僻的地方,有兩個學生模樣的人走過來,問道:「你是澹臺瑋嗎?」「是的。」瑋答,黑暗中看不清兩人的面容。其中一人又道:「請往這邊來,有點事商量。」瑋不在意地跟著走,仍在想剛才的聚會。走了一段路,瑋猛省地站住問:「到底什麼事?」兩人並不答話,低吼一聲,四隻拳頭同時伸出,一下子把瑋打倒在地。幸虧瑋學過拳腳,早已翻身跳起,向後跳開,兩人沒有料到瑋有這點功夫,一個人再向前動手時,另一人將他喝住,說:「我們奉命通知你不要和殷家小姐來往,你是明白人,不用多說了。」說罷兩人揚長而去。瑋覺得自己肩上火辣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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