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1)

第一節

開學幾天後,接連幾個星期,白禮文沒有出現在課堂上。選古文字學的兩個同學,一個經常缺席,剩下的一個找江昉先生反映情況。江昉回到龍尾村,特到白家,但見人去房空。房東說,走了,走了!大土司派人來接的。江昉不由得勃然大怒,噔噔地跑到孟家,質問弗之,學校還有沒有一點規矩。一個鴉片鬼,能負起教書育人的責任嗎?發作了一通,坐在椅子上生氣。弗之聽明原委,說,沒有想到他這樣不辭而別,看來一時不會回來,還是先找人代課要緊。最恰當的人選是錢明經,不用討論就定了下來。江昉又噔噔地跑到錢明經家,錢明經很高興,前面的障礙自動消失了。他殷勤地請江昉坐,一字排開三杯茶,一杯是雲南普洱茶,一杯是麗江雪山茶,產在玉龍雪山上,還有一杯不知是哪裡弄來的北平花茶,又拿出一條駱駝牌香煙,給江先生點上一支,說:「消消氣,消消氣,這門課換換人也好,白先生學問固然是大,可是教課有點落伍了。他若是霸著講台,還真不好批評他,這樣倒也好,倒也好。」又笑著說:「這話若是讓白先生聽見,一定反駁說,錢明經骨片沒摸過多少,敢說我落伍,你不落伍幾千年以前的事你懂嗎。」說著江先生也笑了,錢明經接著把講課的計畫簡要地講了一遍,倒像是早就有準備。

這實在是個別情況,絕大多數教師都十分認真,哪怕只有一個學生也不肯馬虎。一天,弗之和秦巽衡談起白禮文的情況,兩人都覺得他不再適合留在學校。弗之嘆道:「這人極有才,要是能戒煙就好了——可那是不可能的。」又說些別的事情,秦校長道:「各方面的事很複雜,你那篇講宋朝冗員的文章,重慶那邊注意了。有個要員說孟弗之越來越左傾了,這是抨擊國民政府。」弗之道:「談不上,談不上——我認為研究歷史一方面要弄清歷史真相,另一方面也要以史為鑒。免蹈覆轍,這不是好事嗎?最近我又寫了關於掠取花石綱和賣官的文章,還是要發表的。」「道理很明顯,但是有時簡單的事也會變得複雜。」巽衡頓了一頓,又關心地說:「還有人說你鼓勵學生去延安,以後可能會招來麻煩。」弗之只微笑道:「我也鼓勵人留下來,只要抗日就好。老實說延安那邊的人也對我不滿,說我右傾。」兩人相視默然。

這種夾攻正是一個例子,表現了國共雙方在團結的口號下,從未完全消除分歧。隨著抗日戰爭的艱巨和持久,軍事摩擦日益頻繁。1941年初,發生了千古奇冤的「皖南事變」。國共合作團結抗日的局面出現了明顯的裂痕。有識之士無不憂心忡忡。山河殘破如此,怎能再禁得起內耗。

昆明重慶等地,在殘酷的轟炸下,生活各方面的供應越來越困難。到四一年暑假,許多學校發不出教職員工的工資。教職員兼職做點小差事的很多,可是大多數人的心還是放在學校這邊。很少完全改行。師生們在艱苦的環境中用心教,努力學,又因昆明不在國民政府直接統治之下,可以得到各方面的信息,自由思想的空氣很濃。這裡還有第一流的頭腦在活動。傳播知識和追求真理從未停止,成為大後方學子嚮往的地方。

澹臺瑋終於獲得父母的同意,到昆明上大學了。他隨重慶電力方面幾位官員搭乘一架美國飛機。在飛機上的三十多小時里,他一直想著未來的生活。重慶的教師、學生的生活很苦,昆明的師生生活更苦,布衣蔬食,有時連飯都吃不飽,這是澹臺瑋最不在乎的。從玹子的信中,他已知道各家表姊妹的情況。穎書、惠書仍在按部就班上學。峨今年畢業,她很想留校,做蕭子蔚的助教,但蕭先生沒有同意,而是介紹她到省植物研究所工作。嵋因病,曾經休學,今年也要上高中了,腦袋瓜里不知道又有多少新奇想法。小娃知道他考上昆明學校,曾寄給他一張飛機照片,表示歡迎。「我真坐著飛機來了。」瑋瑋想,「可惜不是中國飛機。」飛機經過好幾次顛簸,到達昆明巫家壩機場。嚴穎書來接他,一起到嚴家,宅子里空蕩蕩的,只有幾個護兵。嚴亮祖連同女眷仍在安寧。穎書說:「就咱們兩人,你就住在這裡吧。」瑋說:「我是要到學校去住的。」穎書道:「你不知道學校什麼樣。」「什麼樣也沒關係。」瑋答。護兵擺上飯,一時玹子也來了,瑋和玹子分別不久,還是覺得久未見面似的,十分高興。瑋本打算先往龍尾村,看望三姨媽一家,因嚴家的車次日要往安寧,正好用這車看望大姨媽。玹子要上班不能去。

安寧小城在戰亂中真是很安寧。因為有溫泉,許多年來,有錢有勢人家都在這裡擁有別居。有的比較簡陋,有的則很舒適。嚴家的房屋在一片樹林邊上,是兩排平房,瑋和穎書到時,前排客廳里有兩個護兵在收拾。瑋說:「大姨媽在哪裡?」穎書說:「大概在念佛。」引著瑋順過道走到一間小屋,果見呂素初坐在大木椅子上,手裡拿著一串念珠,瑋不敢打攪。這時旁邊屋裡出來一位衣飾華麗的中年婦人,見瑋瑋躊躇,笑道:「這是瑋少爺,還不快請太太。」瑋心知這是荷珠,忙先問好,又說:「我沒有事,等等無妨。」穎書入房,叫了一聲「親娘」,素初吃了一驚,轉頭看見瑋,並不說話,臉上漾出笑容,瑋把問候的話說了,交了帶來的禮物。荷珠命人收好,說:「二姨媽太多禮,我們這裡地方偏僻,沒有好招待,況且現在還住著別的朋友——」瑋瑋不知自己是否受歡迎,只管望著素初。

窗外一陣清脆的笑語聲,兩個女孩從樹林跑出來。前面是嚴慧書,已經是亭亭少女了,後面的一個隨著慧書跑過窗下,一抬頭正好和瑋瑋打個照面,兩人都愣了一下。「殷大士!」慧書回頭叫。大士跟了上來,低聲說:「你家來客人了。」兩人轉到前面,走進客廳。慧書給瑋和大士介紹。兩人互相打量,暗自驚訝,心裡說著同樣的話:「世界上竟有這麼漂亮的人!」

慧書說:「大士正要走——」大士打斷道:「哪個說我要走。你莫非要趕我走。」說著格格地笑。大士家的別居在約一里以外,比嚴家的房子漂亮多了,但總是大士來嚴家玩,慧書很少去。慧書微笑道:「就是要趕,你是趕得動的?」瑋瑋忽然說:「嵋那次摔跤——我說的是孟靈己,就是和你在一起。」殷大士又格格地笑,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對了,你是孟靈己、嚴慧書的表哥,我知道了。」四人坐下說話。

一會,素初念完佛,叫瑋進去。大士也站起身,「我去去就來。」開午飯時,瑋不見大士,心中若有所失,因問:「你那個同學呢?」慧書道:「回家去了。不過我猜她還會來。」說著大士果然回來了,潔白如玉的臉兒紅撲撲的,身後跟著一個護兵,拎著一個大蒲包。「你們猜這是什麼,這是螃蟹,我去廚房偷的。」

像要證實她的話,蒲包里伸出好幾隻蟹腳。雲南沒有螃蟹,這可是珍饈。瑋瑋問螃蟹從哪裡運來,荷珠道:「瑋少爺,這是殷小姐的好意,從哪裡運來,她怎麼說得清。」遂命人拿去收拾了。一時蟹熟,端了上來。荷珠又道:「這是要喝點酒的,就用開遠雜果酒吧!」北平的宅門中,吃螃蟹都有一套器具:剪、釺、錘、砧,吃起來很方便。嚴家沒有這些,只用牙咬手剝。大士不耐煩,吃了兩個夾子肉,就不動手了。荷珠單剝了肉,盛在小碟里給她。慧書倒是細細地剝,慢慢地吃,瑋說:「沒想到離開北平,什麼都成了稀罕的,重慶人也喜歡吃螃蟹,他們蘸辣椒。」荷珠說:「你們外頭蘸什麼?」瑋瑋道:「一般都用姜和醋,這要看個人喜好,公公就什麼也不用。」素初一直沉默不語,這時低聲說:「爹是這樣。」穎書道:「可惜我沒有見過公公。」荷珠從鼻子里笑了兩聲,不知是什麼意思,一面吩咐擺上姜和醋。但大家都學呂老人,不碰那些佐料。

「嚴慧書,」大士不喜歡螃蟹,把碟子一推,說道,「你們明天都到我家去玩,我們爬山去。」慧書不禁想起偷豆的事,輕聲說:「還好,不是爬樹。」大士看了瑋瑋一眼,心裡嗔著慧書多話,馬上綳起臉來,離開飯桌坐在沙發上。瑋瑋自顧和穎書說著大學裡的事,並不理會。穎書明年就要畢業了,說起找工作很難。「學歷史沒有什麼出路,像三姨父那樣的大學者,世上沒有幾個。」「哎呀呀!」荷珠愛憐地說,「不合,不合,你找工作有什麼難,只消一句話么。殷小姐過來吃菜。」大士見別人都不理她,順水推舟坐圓桌上來。

穎書不管母親打岔,接著說:「孟先生愛學生,大家都知道的。他從不拒絕和學生談話,除了上課聽講,和他談話也得教益。」瑋問:「都談些什麼?」穎書說:「隨便什麼。時局、社會、學問,我們主要還是談歷史。不過,我可不是做學問的料。」

一時飯畢,穎書陪瑋瑋到屋後山上走走。林中樹木蒼翠,小路蜿蜒。他們轉了一陣,見有一塊平地,一個軍人模樣的人正在舞刀。刀光牽動著綠色,瑋心裡不覺想到綠林好漢這四個字。那人見有人來,收住了刀,原來是嚴亮祖。瑋瑋上前行禮。亮祖先不記得,隨即想起這是素初二妹家的外甥,長嘯一聲,把刀扔給護兵,說:「你從重慶來?重慶那邊怎麼樣?」瑋瑋知道他指的是政局,不好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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