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3)

弗之對碧初說:「大理那一帶古時有一段時期稱為南詔國,當時武力很盛,公元七四八年,其二世國王閣羅鳳打到四川,俘虜了一個縣令,名喚鄭回,還有一些能工巧匠。閻羅鳳任用鄭回為南詔國宰相。後來人說南詔國王為興國政到四川搶了一個宰相,幫助治理國家,也真是求賢若渴了。想當時情景,一定很動人。——無論敵人怎樣強橫,我們的文化絕不能斷絕!若是滅絕了自己的文化,可就真的亡國了。——其實,我真希望你能有個地方好好休息,你需要休息。」

碧初說:「千萬不要有這樣的想法,我們怎能離開學校?我近來精神好多了,你沒覺出來。」說著整好手邊雜物,不覺又咳了幾聲,和嵋一起下樓做飯去了。

次日,趙二找了兩個人挑東西,送他們上山。錢明經和鄭惠枌來幫著拿東西。趙二媳婦拉著孩子站在門口,趙二的爹娘也顫巍巍出來相送,還有貓狗圍繞,大家依依不捨。

趙二媳婦道:「孟太太,那姑娘這幾天該回來了,不知怎麼還沒回來,過一兩天,等她來了,我告給她上山去,你家看看?」

碧初為節省,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用人,近來身體實在不好,弗之又說剛搬家,有個人幫幫正好。遂答道:「有空讓她來一趟吧。」

大家肩挑手提往小山上去,一趟就搬完。

孟家人一年來與豬為鄰,現在有土房三間,腳踏實地,已是十分滿意。當中一間還有個窄後身可放一張床,正好給峨住,更是喜出望外。峨很高興,說:「這是給我預備的,連房主人也關心我了。」碧初把能找到的好看一點的東西都拿給峨裝飾房間,小娃跑來跑去幫著做事。嵋獨立地對付那些放在地上的鍋碗瓢勺。

峨要在牆上掛植物標本,無非是些乾草乾花,放在一塊硬紙板上,固定好,再把硬紙板掛在牆上。敲釘子傷了手,嵋自告奮勇,「我來,我來。」兩人把硬紙板掛好。

兩姊妹站在一起端詳掛得正不正,全家人忽然發現嵋已經和峨一樣高了。小娃先叫出來:「你們兩人一樣高!」他跑過去站在一起,努力伸直身子,已到嵋的眼睛。

弗之與碧初相視一笑。孩子長大了,會走了,會跑了。前面無論有多少艱難困苦,他們自己能對付。

近中午時,衛葑和凌雪妍來了。兩人已經習慣了落鹽坡的山水,神態安詳。雪妍穿一件海藍色布旗袍,用鮮艷的花布鑲邊,是照鄭惠枌的樣子做的,十分稱身。她仍然是一位窈窕淑女。衛葑卻是短打扮,褲腳挽起,挑著一副擔子,只那儒雅英挺的神氣使那挑子也有些特別。他們先去趕街子,買日用品,還想買些東西帶到孟家一起午餐,不料米價猛然漲了三倍,他們帶的錢不夠,連計畫的必需品都沒有買齊,但還是帶了一大塊牛肉來做湯。

「這就是封鎖的結果了。」錢明經說。自七月一日起,英國封鎖滇緬公路,七月下旬,經法國同意切斷了滇越鐵路。「強盜也是有人幫助的。這就是這個世界。」

衛葑道:「法國自巴黎失陷以後,似乎連招架之功也沒有了。英、法對日本也這樣姑息,總會有一天自食其果。前幾天看見玳拉,他們在昆明的僑民也奇怪,邱吉爾上台後怎麼這樣做。」

搬家的喜悅被戰爭的局勢蒙上一層陰影。但他們在陰影中過慣了,能在陰影中製造出光環來。

大家幫著放好傢具,也就是安排、拼湊各種煤油箱。弗之的書桌是最先安置的,仍是四個煤油箱加一塊白木板,那是他的天地。他把龜回得的硯台仔細擦拭一遍,和筆筒等物放在一起,理著書籍紙張,忽然說:「上周校務會議上,秦校長說省府決定開倉放米,想是糧食十分短缺。倒沒有聽見趙二他們說什麼。」

惠枌一面擦拭門窗一面說道:「來井邊打水的有議論,說柴價也漲了,大家都恨日本鬼子,——真是要掐死我們。」

惠枌說話,明經忙接上來,「井水處聽議論,想想怪詩意的。再想想,物價反應得這麼快,准有奸商活動,發國難財。」

衛葑道:「也是,若是沒有奸商,封鎖的影響不至於表現得這樣快——其實也不止是奸商,經手的人還不知怎樣做手腳。聽說放米時,米已經少了三分之一。」弗之怒道:「有這等事!官員和姦商勾結這就是腐敗!」衛葑道:「這是確切的,不知以後是否查得出來。」幾個人這邊說話,碧初率領孩子們在院子里對付火爐,準備午飯。雪妍參加這些勞動,十分靈巧。碧初笑道:「士隔三日,當刮目相看。雪妍真是歷練出來了。」

惠枌走過來,說:「我真羨慕雪妍運氣好,來昆明時間不長,就在明侖大學找到事做。怎麼沒人找我教畫呢?我真奇怪。」枌、雪二人在北平時無來往,現在已經很親近了。

雪妍微笑道:「其實現在教英文的事更好找。學法語的人不多,正好學校缺一個教法語的,讓我碰上了。」「委員長夫人精通英語,所以官太太們學英語成風。」錢明經說。碧初說:「就是呢,找玹子教英文的就不少。」「聽說她到省府工作,是嗎?」衛葑說,心裡奇怪玹子怎麼找了這樣一個工作。

錢明經道:「她該上美國領事館嘛。」這話一出,大家都覺得不合適。惠枌瞪了錢明經一眼。雪妍本想發表一些自食其力的想法,因碧、枌二人都無工作,又說起玹子,便不說話。

昆明夏日的大氣十分溫和清爽,她們一邊說話,一邊做事,不時抬頭看一看幾乎透明的藍天。藍天、

綠樹使她們心中透出了光亮,什麼陰影也遮不住。衛葑和錢明經一起走到院中,四周看看。衛葑說:「可以搭一個小廚房,找幾根木頭就行,屋頂用木板加松枝,反正昆明不冷。」明經略一躊躇,也說:「搭廚房不費事,我能找到材料。得用幾塊磚才好。」

碧初道:「什麼時候起,都改成建築行了?」大家都笑。惠枌嘉許地看了明經一眼。

飯間,來了兩個年輕教員。他們到文科研究所查書,順便來看看。碧初忙遞過碗筷,讓茶讓飯。兩人連說:「孟師母的飯好吃,我們都知道。」當下大家拿起筷子,一大碗肉皮醬,一大碗苦菜,還有一大碗各種豆,一會兒就凈光見底。

弗之望著碧初的短髮,說:「從前婦女梳頭,挽個髻插上釵環,想來真有用處。」

錢明經接道:「正好截髮留賓,拔釵沽酒啊。」

碧初道:「現在頭髮短了,無發可截,無釵可撥,只好吃些苦菜罷了。」

雪妍輕聲道:「五嬸剪了頭髮顯得年輕多了。不用拔釵了,還有牛肉湯喝。」說著站起給大家盛湯。牛肉切小塊,投以青菜,人人稱讚美味。

下午大家散去。衛葑整理挑子,和雪妍說著哪幾樣是代米家買的。弗之聽見,問他們情況。衛葑說:

「米太太雖比米先生年輕,因受過傷,身體差得多。城裡倒是有人來看望,但是日常瑣事也幫不上

忙。」

雪妍叮囑碧初好好休息,和衛葑一起下坡去。遠看很像一對走親戚的鄉下夫妻。

孟家搬家以後,峨因在廣播電台找到臨時工作,進城去了。碧初因為勞累,又病了,家務大半靠嵋料理。弗之、小娃都聽她指揮。一次,弗之和嵋一起生火。很容易生著的松毛,在他們手裡不聽話,只出煙,不出火苗,後來發現空氣不夠,用木棒把它挑空,就生著了。煮一鍋飯大半是黑的,大家甘之如飴。嵋還洗衣服,因為昆明缺少肥皂,都用木炭灰泡水代替。灰水除垢力很強,洗衣服很乾凈,只是人手受不了。碧初手上大大小小的口子,就是灰水漚出來的。碧初不讓嵋用灰水,嵋為了洗乾淨衣服偷偷用一點。

寶台山上的風光和豬圈上大不同了。一條石徑從山角上來,轉過幾塊大石,才到院門。站在門前可見芒河在流動,兩行綠樹遮掩著水波。另一邊,有一層層山巒,在明月下顏色深深淺淺。又有各種高高低低的樹木,雜生著許多不知名的野花,都是持久不敗,而且一種謝了一種又生,顏色雖不是絢麗光艷,卻總把灌木叢點綴得豐富深遠,好像這顏色透過了綠樹,直到山邊。孟弗之常獨自繞山而行,腳下的雲南土地給了他許多活潑的思想。

因為豬圈上空間不夠,弗之有很久沒有寫字了,遷上山來以後寫了一個條幅。寫的是邵康節的詩:「山下千林花太俗,山上一支看不足。春風正在此山間,菖蒲自蘸清溪綠。」錢明經來時看見,說孟先生的字骨子裡有一種秀氣,是學不來的,便拿去找人裱了,掛在書桌對面。

又一天,錢明經領人挑一擔磚來,堆在牆角,預備蓋廚房,安排妥當後,和弗之坐在書桌前談詩。這時有一對陌生夫婦來訪,兩人身材不高,那先生面色微黃,用舊小說的形容詞可謂面如金紙,穿一件灰色大褂,很瀟洒的樣子。那太太面色微黑,舉止優雅,穿藏青色旗袍,料子很講究。弗之很高興,介紹給碧初和明經,說是剛從英國回來的尤甲仁,即將在明侖任教,他想不起尤太太的名字,後來知道叫姚秋爾。兩人滿面堆笑,滿口老師師母。尤太太還拉著嵋的手問長問短。兩人說話都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