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2)

子蔚的思緒又回到曲靖,那個古舊偏僻的小城,如今長留心上了。城邊一個小池塘,滿是紅泥稀漿,也算是池塘,幾個曬得黑油油的孩子在塘里游,惠杬輕聲說,這水太髒了,會得沙眼的。子蔚回她一聲嘆息。

「蕭伯伯!」有人輕聲喚他。他轉臉見一個女學生站在窗外,一頭齊耳的黑髮,臉龐瘦削清俊,下巴尖尖的。背後的花圃作了襯托,使她如在畫圖中。

子蔚先一怔,馬上說:「哦,孟離己,有什麼事?」峨已經在窗外站了一陣,這時走了進來。「我來幫忙,可不可以?」

「快洗完了,你坐吧。」子蔚一面收拾一面問,「學習有困難么?」

峨不答,忽然警報響了。

子蔚問:「你來時沒有看見掛球么?」

「見了的。」

「怎麼樣?躲一躲吧?」子蔚卸下行頭,他算好了時間,在來警報以前做完。

「我不想躲。」峨淡淡地說,「蕭伯伯,你怕么?」停了一下,說:「我有事想弄明白,請蕭伯伯幫助。」

子蔚望著她,似乎問,什麼事?峨說:「兩件事,今天先解答一件。」她的口氣很執拗。

「好吧。」子蔚嘆口氣,坐下了。見她半晌仍不言語,因問:「那天植物課怎麼樣?好玩嗎?」

峨遞上手裡的標本夾。子蔚打開,詫異道:「這是一種熱帶花,雲南也不多見。我們得找字典查一查它的名字。」

「我們叫它特級劇毒花。」「它有毒?」「沒發現。不過這樣叫叫。」

「這樣艷麗的東西和毒物倒是相近。」子蔚沉思地說。

「它旁邊有蕁麻護衛。」峨說。

子蔚忽然想起霍桑筆下的劇毒花,和那與花朵同命運的美人,心想可以叫它做「拉帕其尼女兒花」,因說:「有一個短篇叫做《拉帕其尼的女兒》,其中有一棵毒樹。看過沒有?」「沒有。」峨答。

三三兩兩的學生從窗前走過。有人叫:「蕭先生,快點走。」人群過後,便是寂靜,等待空襲。

子蔚只管看標本。又停了半晌,峨開口道:「蕭伯伯有沒有不耐煩?我是在聚集勇氣。」

「你儘管說,什麼問題都會解決的,不要怕。」子蔚溫和地說,自己倒有些不安,不知峨要說些什麼。前年他受弗之託付從龜回帶峨到昆明,並幫助照料她轉學,他感覺峨的性情相當古怪。

「我們到西山,我還做了一件事。」峨開始說,「我去太華寺求籤。」

「上上大吉?」子蔚微笑道,「記得你原來很喜歡基督教。」

「我需要一個神。」峨沉思地說,「我把心裡的問題去問菩薩,得的簽卻指引我問別人。那簽是這樣的:不必問椿萱,要問椿萱友,來從來處來,走向去處走。」

「要問椿萱友?」「是的。」「所以來問我?」「是的。」

峨站起來,略提高聲音:「我的問題是,我是不是我父母的女兒?」

「你怎麼會不是他們的女兒?」子蔚也站起身。

「我有一個印象,只能說是印象——我是他們抱養的。」

子蔚大吃一驚,望著峨不知怎麼說才好。

「我七歲時,家裡有個李媽,她責備我,我打她,她說:你不用橫,你和我們一樣——還不如我們呢,你是土堆上撿來的!我沒有問娘,這是什麼意思。後來李媽又說過幾次。她恨我。後來也有別人說我和嵋他們不太像。」

子蔚只管看一個玻璃瓶。一會,他望住峨清秀的年輕的臉,說:「峨,你對我這樣信任,我很感謝。希望你也能信我說的話。你的父親從國外留學回來,一年後你出生。我那時在明侖做學生,親眼見你的母親穿著寬大的衣服在校園裡散步。我還沒有資格參加你的滿月酒,但確知道孟先生得了女兒。你可以問你的姨母,——或者,你可以問秦太太,謝方立。她從你沒有出生就認識你,我相信她的話和我的是一樣的。」

峨一直半低著頭,這時不覺嘆息了一聲。這回答是她所期望的。她早有信念在心底,她是孟家人。但是陰影很可怕,陰影會吃掉真實。她感謝蕭先生拭去陰影,抬頭看了他一眼,幾乎要把第二個問題提出來。

飛機隆隆的聲音迫近了,似是繞著城飛。他們都不覺看著房頂,看它會不會塌下來。飛機去了,沒有炸彈。峨心裡巴不得來一個炸彈,把她和蕭伯伯一起炸死。

子蔚推開門,看見天空中幾個黑點愈來愈遠。對峨說:「敵機也許還會回來,你還是到後山躲一下才好。」

峨心想,這是趕我呢,便說:「謝謝您告訴我。」一面往外走。

子蔚皺眉,說:「停一下,峨,你到底信不信呢?」

「我怎麼不信?我信的。」

「你本來就是孟樾和呂碧初的女兒!好好地孝敬他們。不要再想那沒來由的編造,那實在很可笑。這些年一個無知僕婦的話,影響了你的生活,真不值得——可也由於你的性格有些古怪才受到影響。」最後一句話子蔚沒有說出來。

「我知道了。」峨含糊地說。

「要為你的國,你的家和你自己爭榮耀!這榮耀不是名和利,而是你的能力的表現,你整個人的完成,還有你和眾生萬物的相通和理解。」子蔚停住了。沉思片刻,問:「我可以把這事告訴你的父母嗎?」無邊的寂靜使兩個人都感到壓抑。峨想了一下,搖搖頭,她情願有一個只屬於兩個人的秘密。

峨的尖下巴輕輕抖動,似乎想說些什麼,子蔚不等她說話,先說道:「應該告訴他們。你首先要和父母互相理解。不了解情況,怎麼能讓他們懂得你?你又怎麼能懂得他們?」峨彎了彎身,像是同意,退出了。她向後山跑去,路上見有些跑警報的人已經往回走了。她不理有些人的招呼,自己跑到一棵樹下坐了,要理一理紛亂的心。她先哭了一陣,讓眼淚暢快地流下來,連身上也覺輕了許多。而且這重壓是蕭先生幫助移去的。她幾乎慶幸自己有這個秘密,可以說給他,可以聽他說,可以與他分享。

樹側有小溪潺潺流過,她把手帕浸濕,拭去淚痕。在清澈的水上,她看見蕭伯伯光潤的臉面在晃動,似乎在向她笑。,她心中湧起感謝。感謝她的父母,他們有這樣好的朋友。——再去問秦伯母?絕不需要!蕭伯伯的話抵得上千萬人的證詞。親愛的娘,生我養我,還要為我煩惱,為我擔心。峨很想抱住母親,像嵋常常做的,但她知道自己見了母親,也不會伸出雙臂的。

峨最後一個回到宿舍,吳家馨和別的同學都笑,說,孟離已跑警報多認真!

學年考試到來了,學生們無論用功不用功都感到壓力。峨這次對考試特別認真,仔細地全面複習功課,那本是考試的目的。幾周來,她雖沒有回家,卻覺得和家裡近了,和同學們也近了,也和生物學近了,還有,和蕭伯伯更近了。她在一種平靜的心情中結束了一年的學習。

假期第一周,有一個救護班,教授救護傷員的知識,以充任臨時救護應付轟炸。峨和吳家馨都參加了。一個下午近黃昏時分,在一個本地大學的操場,人們聽過講解後,分成一個個小組進行實習。來參加的多是各大學高年級的學生,這時仍按學校分組。峨和吳家馨、何曼等人輪流充作傷員,讓人包紮。 峨的頭繞滿繃帶,只露出兩隻眼睛。何曼說:「你的眼睛讓白繃帶一村,倒是很黑。」峨答道:「平時不黑么?」何曼不好答話。吳家馨道:「不了解孟離己的人,會以為她很尖刻,她是——」說著想不出詞來,自己先笑了。峨道:「我替你說,是古怪。」眼睛一轉,見四周白花花一片,都是纏著繃帶的「傷員」。有人走來走去指點,心中暗想,學到的這點本事,千萬不要派上用場。除了包紮,還有編擔架、抬傷員等項目,實際上是童子軍的課程。因為示範的教具不夠,峨和吳家馨在一旁等。她們坐在台階上,望著地下的野花,各自想著心事。

太陽落山了,暮色中走來一個人,膀臂健壯,步履有力,走到她們身旁站住,原來是嚴穎書。「你們也來了。」他說普通話,像有點傷風。峨看看他,不作聲。家馨說:「你也來了。」

「我們力氣大,另有一個擔架隊。教具太少,沒有組織好。應該多聯繫幾個部門,動員不夠廣泛。」

穎書評論。他去年加入了三青團。入團宗旨是抗日救國,團員們一起學習三民主義,一起讀書遊玩,也很有向上的精神。

有幾個穎書的同學走過來,幾句話後,唱起歌來。歌詞是這樣的: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這是《禮記·運篇》中的詞句,表現了人們從古便有的理想。理想總是美好的,只是調子唱起來有些古怪。

何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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