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1)

第一節

這是一九四○年五月的一個夜晚。

歐戰爆發已有九個月了。英法對德宣而不戰。德國佔領東歐後,又向北歐進軍。它的得逞大大刺激了日本軍國主義政權。軍人們不再甘心於中國戰場上的相持局面,再次掀起戰爭狂熱。春天,日寇以二十個師的兵力進攻棗陽、宜昌。這是自武漢會戰以來,最大的一次攻勢。我軍英勇抵抗,棗陽一戰中,第五戰區右集團總司令張自忠壯烈犧牲。宜昌距重慶僅約480公里,是重慶的門戶,攻佔宜昌,還可以之為根據地,便於空襲重慶。宜昌於六月十四日陷落。我軍在江陵、當陽、宜昌、荊門外圍嚴守,形成對峙局面。日寇又在華北推行囚籠政策,即以「鐵路為柱,公路為鏈,碉堡為鎖」,目標是打擊八路軍根據地。戰鬥十分殘酷。

這裡用一些歷史材料和數字,也許比空洞的描寫更能給人清楚的印象。自五月十八日至九月四日,日本空軍對重慶、成都等重要城市進行了空前猛烈的大轟炸,共出動飛機 4555架次,投彈 27107枚,計 2957噸。中國空軍擊落擊傷日機 403架。人民傷亡不計其數。

這是五月的一個夜晚,昆明的一個夜晚。

昆明不是日寇空襲的主要目標,但也承受著鋼鐵的傾泄。塞滿了驚恐和勞累的日日夜夜,絲毫沒有影響這裡知識的傳授和人格的培育。夜晚皎潔的月光和溫柔的星光,更照亮著思想迸出的火花。

三三兩兩年輕人跑進新校舍大門。一個說,快點嘛!一個說,趕得上。一個衣衫整潔、頭髮服帖的學生從門裡出來,停住腳步問:「跑什麼?白天還沒有跑夠!」有人回答:「聽庄先生講時事。」又用手一指,「你就沒有看見布告!」門邊牆上果然貼著一張小紙,寫著:「庄卣辰先生時事講座,第十八期,歐洲戰場。地點是第四教室。」問話的人是仉欣雷,他正要到文林街女生宿舍去找孟離已和吳家馨,這時見了布告,便也轉身朝第四教室走去,又見人們都往小操場走,原來因為教室坐不下,改在操場了。場上點著大汽燈,很亮。專有人守望,如有紅球掛出,立即熄燈。

場內椅子、小凳都是自己搬的,也有人坐在幾塊磚頭上。欣雷一眼便看見峨和吳家馨坐在後排。澹臺玹和幾個外文系同學靠邊站著,似乎準備隨時撤退。

庄卣辰從前面座位上站起,幾步邁上權作講台的矮桌,轉身對大家。他還是一身舊西裝,打著領帶。人群很快安靜下來,聽庄先生講話。

「今天,這一次是講座開始以來人最多的一次,我們不得不換地方。」卣辰的聲音清亮地傳得很遠。

「這不是我的講話有什麼吸引力,而是世界局勢的變化太讓人關心了。歐戰爆發快一年了,德國法西斯肆意橫行,阻擋是十分微弱的。它佔領捷克不費一兵一卒,波蘭人民雖然有二十多天的抵抗,終於被佔領。可嘆英國、法國的強大陸軍坐視不管,沒有援救。他們希望德國滿足於得到的領土,可是,強盜會滿足么?不會的!上個月德國進攻北歐,丹麥投降。值得講一講的是挪威,挪威不肯投降。德國進攻奧斯陸時,原以為可以長驅直人,德使館甚至派出人員迎候德國軍艦。不料挪威海軍和炮台猛烈開火,擊沉了德軍的旗艦。我們為挪威歡呼!哈康二世和他的政府知道力量懸殊,不能正面迎敵,退到北部小鎮,沿途都有挪威軍隊伏擊德國追兵。哈康二世拒絕德國的誘降,通過廣播號召軍民抗擊德寇。挪威政府駐足一個小村,德軍把這村子炸為平地,其實挪威政府已轉移到森林裡。這都是十多天前的事。那裡的茂密的森林,二十年代我到過,真像隨時會有山妖出現。我覺得挪威的精神和他的山山水水分不開,和易卜生、格里格也是分不開的。

「今天要著重說的是,英國首相換了。張伯倫下台,邱吉爾上台,組成了保守黨、工黨、自由黨的聯合政府。請聽邱吉爾在下院的演說: 「『我沒有別的,我只有熱血、辛勞、眼淚和汗水貢獻給大家。

「『你們問:我們的政策是什麼?我說:我們的政策就是用上帝所能給予我們的全部能力和全部力量在海上、陸地上和空中進行戰爭;同一個在邪惡悲慘的人類罪惡史上還從來沒有見過的窮凶極惡的暴政進行戰爭。這就是我們的政策。你們問:我們的目的是什麼?我可以用一個詞來答覆:勝利——不惜一切代價去爭取勝利……』

「我們的抗日戰爭,不是孤立的。」

聽眾中間有人帶頭喊口號:「抗日必勝!」大家跟上來,排山倒海一般。

庄卣辰又聯繫分析日軍的動向。有人悄聲議論:「庄先生知道這麼多,是有內線,通著英國。」許多消息,確是英領館收錄的新聞稿。

欣雷一面聽,一面看著人群,發現孟先生和別的好幾位教授都在座。孟離己一邊坐的是庄無因。可不是,他一年級快上完了,而自己很快就要畢業了,已經老了。

「抗戰已經快三年了,還不知道要打多久。」庄先生繼續講話,「我們知道的是,無論三十年,三百年,我們都要打下去!趕走日本強盜,收復失地,建設我們偉大的國家!」

學生又喊起了口號:「抗戰必勝!還我河山!」口號聲在黑暗中飄得很遠。庄先生講完了,主持會的中文系學生孫理生說,希望孟先生講幾句話。大家熱烈鼓掌。

弗之站起,先對庄先生表示感謝,說了解天下事才會更懂得自己的事,接著說:「庄先生說,哪怕三十年,三百年也要打下去。同學們可能想,三十年,我們都老了,三百年,我們都不在人世了。可是中華民族是不會死,也不會老的。世上的公理,人類的正義也是不會老,不會死的。

「四年級同學很快要離開學校了。我年年這時都有一種成功的感覺。這是因為大家完成了學業,都將是國家的棟樑之才,教師才會有成功感。我感謝你們,——有些話,到時候再說吧。」

當時人群中的四年級同學都覺得孟先生正看著自己。有人問:「什麼時候說?」弗之笑笑,擺擺手。庄卣辰也站起來,和弗之說著什麼。許多人上來圍住先生們,問這問那。庄無因站著等父親。他長高多了,長長的秀氣的眉眼仍然略顯憂鬱,加上清澈的目光,使得他有些大徹大悟的樣子。他人學以來,以功課好、相貌好、年紀小、少言笑這幾個特點在同學間頗受人注意,他卻一點不在意。他坐在峨旁邊,只見面時點點頭,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問起嵋。

比賽沉默,峨當然是比得過的,也不理他,自和家馨走開。走到場外遇見玹子,大家站住說話。

玹子見仉欣雷走過來,指著說:「又來一個要畢業的。好像什麼都沒學呢、怎麼就要畢業了!——走吧,都到寶珠巷去。」嚴家女眷常在安寧居住,玹子乃在寶珠巷一家人家租了一間房。當時經濟上不太拮据的學生多有租房住的。大家走著,家馨隨在欣雷旁邊,怯怯地叫表哥。

吳、仉二家的表親,是拐著幾個彎的,關係不密切。自同學以來,家馨對仉欣雷一直有好感。她隨吳家谷從北京到長沙入學,家谷畢業後去了戰地服務團。雖有師長、同學的關心,有一個親戚,自是不同,可以說是一種依戀。她常為得不到欣雷的注意而苦惱,甚至常常哭,被峨等稱為「哭星」。仉欣雷從來不大注意她,覺得她太平常了。他注意的是峨,峨的性格有特點,家庭也不同一般。在北平時當然顯得清高,到昆明後生活艱苦,或曰清苦,也十分受人尊重。而且峨的親屬關係很好,這是欣雷慢慢發現的。

幾個人走到大西門,峨說不想去寶珠巷了,問玹子星期六去不去龍尾村。玹子說,想去看三姨媽。過幾天可能去,不然很快畢業了,在哪兒工作還不知道呢。玹子和她的同學們轉進巷子,又回頭說,瑋瑋鬧著要來昆明上大學,聽說了嗎?峨答道,沒聽說。

峨等三人在街上走,仉欣雷要請她們吃米線,她們都不想吃。他又建議去茶館坐坐,那裡零食雖不多,芝麻糖、牛皮糖、瓜子、花生米總是有的。她們同意了。

這小茶館燈光昏暗,門前台階上排開幾隻煙袋。一種煙桿細長,足有一米,煙鍋卻小,頂在頭上;一種胖大,是一截粗竹筒,抽水煙用。茶館見有客人,習慣地去取煙袋。轉念一想,這些學生不抽這個,趕忙放茶杯,提著大壺沖水。又推薦道,有刨冰,加果子水,你家可請?那是新興的冷食,一碗冰碴子,澆上紅紅綠綠的汁水,甜而且涼。茶館見無異議,便端了來。峨和家馨用小勺吃著。

欣雷連忙抓住時機,說:「我有要事討論。」峨便推開刨冰,說:「那我先走了,你們討論。」欣雷急道:「就是要和你討論,你怎麼走!」

峨有些詫異,看了他一眼。聽他繼續說道:「孟離己,記得你在香港說的話嗎?你說大家都該共赴國難,不能逃之夭夭。這話我常想著的。」

別人能記住自己的話,是讓人高興的事。峨沒有想到他這麼留心。「哦,我說過么?」

「你說過的。孟伯母和嵋他們都在旁邊。」欣雷趕快說,「我就要畢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