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3)

話題從最近的長途旅行說起。乘長途汽車實在擁擠,山路顛簸,再加上時常拋錨,不能按時打尖,看見飛機也不敢開,只能停在路邊樹下。有一次車壞了,在路邊停了兩天,前不搭村後不著店,大家餓得發昏,都把帶的食物搜刮出來給司機,怕他餓壞,開不了車。衛葑說著嘆道:「中國人受的苦難太多了,這真算不了什麼。」碧初道:「雪妍自幼嬌生慣養,如何經得起這些。」雪妍笑道:「人的韌性很大,到哪一步說哪一步,沒有受不了的。我們經歷的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她口唇開合時有亮光一閃,那牙齒仍然雪白。

趙二過來說大門上頭有一間擱家什的房,架有木板,夠兩個人睡。大家感謝不迭。一時飯畢,嵋負責洗碗,小娃當然幫忙。大人們上樓,葑、雪見一切雖很簡陋,卻很潔凈,因說:「這樣的亂世,能有一間房可以避風雨,令人生羨。」碧初望望弗之,自問雪妍何時離開北平,雪妍道:「我是去年十月份到河北鄉下。」「想必知道先父的死因?」碧初顫聲問。雪妍站起來,說:「五嬸知道了?」弗之說:「收到訃告,只不知過世的原因。」雪妍道:「我常在考慮這事,想著見了你們怎麼說。」「照實說。」弗之撫著碧初的肩。雪妍清楚地說:「他老人家是自盡。」眾人都站起,弗之重複道:「是自盡!」這正是他估計的。碧初淚落不止,桌子濕了一大片。雪妍遂說了呂老人不肯出任偽職,敵人逼迫,乃以一死抗拒的情況。又說:「家父參加辦理後事,回來說呂老先生捨生取義,義薄雲天,後輩學不到了。」說著也流下淚來。碧初忽問:「那棺木呢?停在家裡?」雪妍略一遲疑,說:「日本人怕有假,開棺驗後,運出火化了。」「燒了!」碧初反而不哭了,冷笑一聲:「倒也乾淨!」

大家沉默半晌,雪妍哭道:「五叔五嬸不知道,我爹爹他生不如死,出任華北文學藝術界聯合會主席了。」弗之、碧初一愣,碧初見她穿著藏青粗布旗袍,兩手捂住臉,手臂從寬大的衣袖中露出,真是骨瘦如柴,頭髮雖梳得平整,卻如枯草般干黃。心中難過,忙扶她坐下,只道:「好孩子,好孩子。」衛葑握住雪妍的手。弗之在小屋內踱了幾步,大聲說:「京堯性格軟弱,絕對應該和我們一起出來!」他停了片刻轉身,說:「老一輩的人過去了。還是說說我們自己的事吧。」碧初卻問趙蓮秀等情況。雪妍說了,還說她帶了呂香閣同行。碧初微驚,道:「帶了香閣?她在哪裡?沒有給你們惹事嗎?」「惹事必有生事的土壤,」衛葑沉恩地說,「說來話長,只能說個大概吧。」

一時嵋和小娃跑上樓來,碧初打發他們在裡間睡了。四個人挑燈長談。

衛葑於一九三七年七月逃出北平,先在河北一帶游擊隊做點文書一類的事,入秋後和一批抗日學生一起到延安。大家滿懷愛國熱情和革命抱負,覺得延安的天格外藍,延河的水格外清,走在街上穿著一色灰布制服的人都很親。在招待所住了些時,同來的人大都或工作或學習,分配了去處,只有衛葑,遲遲沒有安排。熟人議論,說衛葑已是教師,且是理科,在北平做過地下工作,必有合適的事。又過了些時,組織上找他談話,確定他任抗大文化教員。負責談話的人叮囑:「你不只教文化,也要向工農兵學習。」當然了,衛葑十分同意。

他的工作很忙,教的是相當於初中的數學。學員們自十六七歲到三四十歲不等。有幾個從長征路上過來的小鬼,十分聰明,雖沒有上過幾天學,領悟迅速。衛葑自編了幾套教材,給班上不同程度的學員。他並不覺得做這些事是大材小用,只覺自己不會打槍種田,能間接起些作用也很好了。他很認真,幾乎有一種神聖感,這些學員將來都是部隊中各級軍官,是要打日本鬼子的!學生也很歡迎他,說他講課明白,沒有架子。他的生活簡單,頭腦也盡量不去想複雜的事。過去的日子愈來愈淡漠,只有雪妍的影子深刻在他心間。

在各機關中,除了他已是助教,還有北平、上海、天津來的青年教師,大家不免多在一起談談講講。有人戲稱這幾個人是教授俱樂部。一天晚上,幾個人沿著延河散步,談論了一陣時事,因為消息少,可談的也不多。一個上海人從口袋裡掏出幾個棗子分給大家,不免說起吃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特別懷念的食物,北平來的懷念涮羊肉和豆汁,上海來的懷念那極細極糯的一碗兩個大湯糰。說著說著,話題轉到當前他們每天往肚子里送的飯菜。一個說:「我們吃的是大灶,不知中灶、小灶怎樣。」一個說:「讓你吃大灶,你就不要管別人。」那一個還說:「可我們已經不是學生,也算各有專長,總該有點區別吧。」一位上海來的丁老師說:「吃什麼我倒不在乎,只是一律要向工農兵學習,大會小會檢查思想,有點受不了。我來這裡是要貢獻自己的知識,不想這裡最不尊重知識。」這話一出,大家忽然沉默下來。過了一會,一個天津來的文藝理論家說:「只有知識不行,得有正確的人生觀、世界觀。也只有向工農兵學習,才能走正確的路。」老丁笑說:「你可知道列寧說過,嚴重的問題在於教育農民?」話不投機,說了幾句,也就散了。

不想過了幾天,老丁所在單位開批判會,吸收「教授俱樂部」的人參加,會的內容是幫助老丁,教育老丁不要以為有點知識就趾高氣揚,只有接受工農兵再教育才是革命的路,抗日的路。批了一陣,有人提出教授俱樂部的問題,說這樣的小圈子對革命事業只能起腐蝕作用,「俱樂部成員」都聽得一身冷汗。主席讓衛葑發言,衛葑敷衍了幾句。又過了幾天,老丁來找衛葑說要離開延安。雖沒有明說,言下之意是勸衛葑也作考慮。後來「俱樂部」又走了幾個人。衛葑好幾夜未能入睡,坐起來思索,眼看著窯洞外的月光愈來愈濃,又愈來愈淡。他也認為不尊重知識是不對的,但這一點遲早要改變。難得的是這裡有一致的理想,除了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近目標,還有建設人人平等的社會主義的遠目標。他的物理學做不到。他還要再看看。

此後,衛葑不大和原來圈子的人來往了。倒是和學員們有時一起到田間勞動,談談講講,頗為融洽。一天,他上完課,在樹下一塊大石頭上給一個學員講代數題,有人朝他走來,拍拍他的肩,說:「是衛葑同志么?」衛葑站起來,見是在北平領導他的老沈,不覺大喜。老沈在北平時在中國大學有學籍以掩護工作,看上去已是三十多歲。衛葑曾和他有數次聯繫,最後聽他安排完成了聯絡任務,逃出北平。老沈微笑道:「我們見過幾次的,我怕你不記得了。」遂說了現在的名字,那是最近公布的管理機關事務的負責同志的名字。他們握手。老沈說:「我知道你是可靠的同志。」他似乎對衛葑各方面都很了解,並沒有問生活習慣不習慣等一般的話。衛葑說:「如果能安排出時間,我想和你談談。」老沈道:「我找你。」說了幾句時局,便走開了。

又過了幾天,另一位負責同志找衛葑談話,說無線電台需要技術人員,要調他去,他是學物理的,可以用上自己的知識。衛葑忙聲明他研究的是光學,並不懂無線電,負責同志似信非信地看了他一眼,說堂堂的大學研究院畢業,不會弄個無線電,豈不笑話,試試吧。衛葑想想確也不難,便答應了。當天搬家,搬到山坡高處,這有些象徵的意思,他升級了。安頓好行李,便去見台長。正好電台壞了,幾個人正在檢修,說是已修了兩天了,見他來,都很高興。衛葑馬上參加戰鬥,約用一個小時,俱已修好。他很快熟悉了工作,提出一些新辦法,電台得以長期正常運轉,向全國各地發出延安的聲音。衛葑想起抗戰初起時,他收聽共產黨的文告,傳送各家,心情何等緊張,何等興奮!現在居然為正常轉播消息出一點力,卻不覺得怎樣激動。他還特別謹慎小心,絕不過問自己工作範圍以外的事,並仍在抗大教幾節課,讓自己對各方面都有些距離。

當時各地來參加革命的青年不少,年輕人朝夕相處,難免有感情糾葛,有的發展順利,成為夫妻;有的不能成,又不能散,十分苦惱。有好幾個女青年看上衛葑,常來他的窯洞。衛葑很煩,用毛筆寫了一張衛葑、凌雪妍結婚啟事,那是三七年七月北平各報刊登的,用木板做了一個框,裝起來掛在牆上。但是紙上的雪妍威力不大,還引人問個沒完。衛葑原想雪妍受不了革命生活,這時生活較安定,便想無論怎樣,還是在一起好。

一個傍晚,衛葑從抗大回來,路上迎面走來一個人。因在坡上,顯得格外高大。頭髮全向後梳,前額很寬,平靜中顯得十分威嚴。那人見衛葑走上來,問:「學生子,做什麼工作?」衛葑答了。那人又問:「需要介紹我自己嗎?」「不需要,當然認識您。」「那麼,介紹你自己吧。從哪個城市來?」衛葑—一說了,不想那人一聽明侖大學,倒有點刮目相看的意思,緊接著問:「我問你一個人,不知可認識。——孟樾,孟弗之,可認識?」衛葑很感意外,說明侖大學的人自然都知道孟先生。對面的人說:「我倒是想找他談談,不談別的,就談《紅樓夢》。」說著哈哈一笑,走過衛葑身邊,說:「把愛人接來嘛,何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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