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2)

嬰兒的頭搖來擺去的,嵋向他笑笑,走上坡去。

醫生的家門在一堵半截牆後面,可以設想它是影壁一類的東西,嵋進門,見一個外國中年婦女一身鮮艷的大花連衣裙,在西廂房前搬磚,不知做什麼用。她對嵋點頭微笑,頭髮垂下,遮住半邊臉。

嵋進東廂房,那是醫生的家,屋裡很亂。醫生太太手裡抱著一個孩子,另一個大些的,靠在她膝前,她一口一口喂兩個孩子吃東西。「哦!你來了,等一下。」嵋把針葯放在桌上。她喂完孩子。把他們安頓好,拿過在屋外爐火上煮著的針盒,自己疑惑,「到時間了?」一面嘟嚷,一面拿出來,鉗子沒夾住,針頭掉到一個紙簍里。「沒關係,沒關係。」她一面說一面不動聲色地裝好針頭吸葯。「要是掉在地下,就給你重新消毒了,可懂?」醫生太太說,「我們要搬家了。搬到城西去,那邊房子便宜些。你看看這裡。」她朝院外努嘴。

嵋看見外國人還在搬磚,便問:「他們是新來的鄰居?」「就是呀。我們不喜歡,房東喜歡,多收錢呀。外國人倒不要緊,我告訴你,他們是猶太人。」

「猶太人有什麼不好?人都是一樣的。」這是嵋受的教育。

「聽說他們到處挨人家趕,趕來趕去趕到落鹽坡來了。他們不吉利。」

「那是趕他們的人不對。」

「小姑娘懂哪樣!」說著,打過了針,孩子之一開始哭,醫生太太忙去哄。嵋便走出房門,一直走到那猶太女人面前友好地說:「早上好。」

那女人抬頭看她,頭髮甩向後面,露出額角直連到左腮的一個大疤痕,當初縫傷口不精細,肌肉外翻,很嚇人。嵋裝做沒看見。女人微笑,放下手中的磚,也友善地說早上好,又指指自己的疤痕,說:「對不起。」然後向廂房嘰里咕嗜說了幾句話。一個高大的猶太老人出現在門前。他開口說話,使嵋十分驚奇,他說的竟是地道的山東話。

「小姐你好。請允許我介紹自己。我姓米,大米的米。這是我的妻子,米太太。」

米太太習慣地向嵋伸出手,手上滿是泥污,連忙改為又搖手又搖頭,意思是不能握手。「我們砌花壇,把野花移到院子里。」米老人說。

嵋慢慢地清楚地自報家門。

米老人注意地聽,隨即說:「是不是孟家的小姐?我知道龍尾村住了很多有名的人,以後我要來拜訪。」他把人說成「銀」,標準的山東方言。

嵋很想問他怎麼會說山東話,但忍住了。米氏夫婦請她屋裡坐,她說要回家。她正要向院門走去,米家的第三位成員出現了。

那是一條狗。一條很大的,深棕近乎黑色的狗,它的臉很長,高興地喘著氣,對著老人搖頭擺尾,四個蹄子不停踩動,很快轉到嵋跟前低頭要舔嵋的手。

「不要,不要!」嵋把手舉起來,大狗以為和它玩,用後腳站起來,比嵋還高半頭,咻咻地噴出熱氣。嵋不由得向後退了幾步。

「柳!」米老人喝了一聲,向它發出訓令,它立刻卧倒在嵋的腳邊,抬頭看著她。

「這是柳,」米老人介紹,「它已經認定你是朋友了。」嵋彎身摸摸柳的頭,它的毛皮光滑得像緞子一樣。「柳,」嵋輕輕喚它。它把頭枕在自己的腳爪上,眼光里充滿笑意。

「它是我們的孩子。」米太太的中國話怪腔怪調,她指一指米老人,「山東話。」又指一指自己,「山西話?」三人都笑。

米老人送嵋到半截牆邊,問道:「小姐可知道世界上有一個民族,叫做猶太民族嗎?」

「知道的。」嵋小心地說。

「我是猶太人,德國猶太人。」他嚴肅地說。

「歡迎你們。」嵋由衷地說,抬頭望著米老人的臉。米老人很想擁抱她,但他只感謝地握一握她的小手。

嵋有些累了,慢慢下坡。覺得有什麼跟著,回頭見是柳,它輕輕搖著尾巴,臉上的表情極溫順,似乎

在問:「讓我送一程?」

嵋摸摸它,和它並排走。不知不覺轉了彎,走到村子另一面,只見一條大河,從遠處奔騰而來,便是

龍江了,河水與芒河的氣勢大不相同。稍往下有一塊白色大石,如同一條船,石旁榛莽糾結。這裡很少人到,在夏日的晴空下令人生蒼涼之感。柳忽然向後退,然後猛地縱身一跳,抓住一隻從草叢飛起的鳥,便要大嚼。嵋說:「柳,你這樣野蠻。」柳來不及看她,且對付眼前的食物。嵋不願看,轉身跑下坡自回家去。

嵋在家門口正遇見孟弗之從城裡回來,便跑過去接爹爹手裡的傘,「爹爹,今天這麼早。」「發米了。」弗之說。果然一個挑夫挑著一擔米,跟著他。這一擔米是作為工資的一部分,發給教師們的。米不知在倉里放了多久,已經發霉,呈紅色,然而有米吃總是好的。

碧初正在敞間擇菜。弗之見她面容憔悴,整個人像是幹了許多,心中難過,忽然記起賀鑄的一句詞,「更幾曾珠圍翠繞,含笑坐東風」,馬上將「更幾曾」改為「待幾時」,待幾時?誰也不知道。

他看著眼前的米。嵋已經俯在籮筐旁撿出好幾條肥大的肉蟲,一面說:「爹爹,我今天在落鹽坡看見兩個猶太人,他們姓米,大米的米。」弗之道:「聽說是搬來了一家德國人,原來做過駐青島領事。」「那位先生說山東話」嵋證實。「他們還有一條很大的狗,名字叫柳,名實不相符。」弗之想了一想,說:「那大概是德語獅子的發音。納粹上台以後,從一九三三年實行排猶政策,一九三五年停止猶太人的公民權。人說有家難回,有國難投,他們沒有國,沒有家,簡直是無處可去啊。有些國家懼怕納粹,也不容他們往下。我們不一樣,中國的土地上能容納各種各樣的人。」

「我們到底是生活在自己祖國的大地上。」碧初抓過一把米,讓米粒順指縫流下,「米,到底不是糠啊。」

弗之也抓起一把米,米蟲在蠕動。他就用這米,養活自己的妻兒,暗想,趕集時,無論如何要買一兩斤好米,給碧初煮粥用。

第二節

龍尾村街口外,沿著芒河,有一片松林,樹間空地很多,上有枝葉遮蓋,形成一片天然的棚子。這就是歷來附近村莊趕集的地方,雲南話稱為趕街子。七天兩頭趕,隔五天趕一次。到了集期,各村的人提筐挑擔都到這裡。有賣的,有買的,有不買不賣只逛的。糧食以米和豆子的種類最多,肉類則牛馬豬羊俱全,禽蛋蔬菜,水果乾果,還有一擔擔木柴、一掛掛松毛、一堆堆焦炭,以及針頭線腦、小梳子、小鏡子,各種生活日用品擺滿了松林。當時物價在漲,但還不到飛漲的地步。有敵機來,人們抬頭看看,該做什麼還是做什麼,心裡恨一句,誰能擋得住我們過日子!

大學的人已有好幾家在集上出現。幾個人在買松毛、木柴和炭,炭堆一塊塊一層層整齊地擺著,好像不是燃料,而是什麼藝術品。若說藝術品也有兩三個攤子,席地擺著幾塊石頭,舊盆舊碗,也有粗糙的小件玉器。在這「文物」攤前站著一對青年夫婦,在低聲討論什麼,正是錢明經和鄭惠枌。

錢明經拿著一個銅板大的玉環,說要送給惠枌惠枌冷冷地說:「要添項目還得談判。」明經訕訕地放回去。原來他們來趕集,是明經刻意安排的,好讓人知道他們沒有大矛盾。他知道惠枌識大體,能替他遮掩,心裡有些感激,想討好,也為了讓人看著是一對和美夫妻拿著玉環討論。他反正隨時準備碰釘子,並不在意。

不遠處李漣一家人走到青菜挑子前站住。李家人出動時,總是金士珍牽了兩個孩子走在前面,李漣勉強地跟著,倒也不太落後。這是一挑芥菜,又肥大又水靈,北方罕見。金士珍蹲下挑揀,李漣抬頭看著各種攤子,挑子後面松林邊有幾隻蝴蝶在飛舞。

惠枌故意走近,在士珍耳邊說話。士珍站起來盯著錢明經看。明經忙奉承說:「李太太仙術,村裡人都知道了,是不是有許多人來求看病?」士珍擺手不答,將惠枌拉到一邊低聲說話。士珍的悄悄話是這樣的:「頭上的妖氣沒有了,想是收心了,給你道喜呀!男人有點花花腸子,也不算什麼大事。我們這一位,」她朝李漣看,「你當怎麼著?也不是省油燈!」一口地道的北平腔,讓惠枌很覺親切。至於收不收心,她並不信。這邊李漣和錢明經說話,怕擋住別人買菜,一同走到松林邊。幾隻蝴蝶飛遠了。

明經見李漣看著蝴蝶,不知蝴蝶引起他思女之情,發議論說:「雲南的蝴蝶很好看。我覺得這東西很不可愛,我總要看穿了它,看出它毛蟲的樣子。『庄生曉夢迷蝴蝶』,為什麼庄生夢見自己變成蝴蝶,為什麼不變成別的什麼,有人考證過嗎?」

李漣道:「喜歡蝴蝶也就是因為它好看,小孩子哪管那許多。」明經不懂。兩人互相看看,說起學校最近醞釀的考核,有兩個教授名額,要在中文系和歷史系各提升一人,他們兩人都提出了申請。李漣問中文系提出幾個人,明經道:「提了三個人在研究,比較起來我是最年輕的,可是著作最多,講課最受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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