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1)

第一節

孟弗之一家終於在一九三九年夏初遷到龍尾村。當時理科教員大都在西郊,文科教員大都在東郊,江昉、李漣、錢明經等人都已遷去。

龍尾村有山有水。山不高,長滿各種樹木,名字也很好聽,喚做寶台山。水不深,小河一道,清澈見底,喚做芒河。據說本是蟒河,村民改做芒,是由不遠處的大河龍江分來。這地方似與龍有著什麼關係。村裡村外,山上河旁,遍生木香花,那是一種野生灌木,可以長得很高,圍護著普通農舍。花開如堆雪,且有淡淡的桂花香氣。孟家人對龍尾村的記憶,是和木香花纏繞在一起的。街道只有一條,兩旁店鋪大致和昆明市內偏僻處相仿。房屋多在街邊巷內,形式大同小異。比較正規,有點格局的,大都兩層,有正房和東西廂房,正房樓下正中無牆,算是個敞間,是一家人起居之所。廂房一邊樓下是廚房,一邊樓下是豬圈。孟家人的新居便在豬圈上面。

這廂房比大戲台的閣樓又小了許多,樓板很不結實,走起來吱扭吱扭響。而且木板間有很大空隙,可以看見樓下鄰居幾隻豬的活動。它們散發的特有氣味和不停的哼哼聲透過地板縫飄上來,瀰漫全屋。起初,碧初很不習慣,把家什擦了又擦,衣服洗了又洗,總也去不了那種氣味。到自己也發出一種豬圈味時,就不覺得了,似乎一切都很自然。

讓人長久不能習慣的是廁所。廁所在另一個堆柴禾的院子里,在柴禾堆中有一個大坑,大小如同炸彈坑。稍窄處搭著木板,供人方便。大部分是敞著的,裡面五顏六色,白花花的蛆蟲在蠕動,膽小的人真不敢看。最可怕的是坑裡還養著豬,它們哼哼著到木板下來接取新鮮食物。還特別欺生,遇生人來,似有咬上來的架勢。所以城裡人來用這坑時,大都手持木棒,生怕被咬上一口。

這家房東姓趙,行二,在村裡算得個殷實人家,除養豬外,雞、狗、貓是少不了的。另還養了一匹馬,它在柴禾院中有專用的馬廄。主人善待眾生,給它們很大自由,廁所豬和廚房豬時常交換場地。養的狗是那種笨狗,兩眼上各有一塊白毛,稱為四眼狗的。它反應很不敏銳,在家中也有它的地位,大門旁的稻草便是它的窩。至於貓,更是受到尊重。昆明的貓,常在對鼠的討伐中染病而亡,貓價可觀。房東一家在敞門中放一矮桌,那是全家包括貓的餐桌。開飯時,全家三代祖孫六人坐了三面,另一面擺著飯缽坐著貓。盛飯時貓也有一碗,舀湯時貓也有一勺。女主人給貓碗里澆上湯,還用勺子把飯按上幾按,怕有飯糰,不利下咽。馬是大牲畜,有自己的獨立性。這匹馬個子不大,力量不小,耕田拉車都來得。每於勞動後黃昏時分,站在馬廄中喝用臉盆盛的稀飯,態度從容自得,很是文雅。嵋和小娃常伏在欄杆上看它吃飯。馬不時抬起頭來看看兩個孩子,眼光是溫柔的、友好的,像是要招呼一聲:你好。

為了方便,教員多集中幾天上課。弗之的課排在一周的前三天,後四天在鄉下著書,無須跑警報,時間充裕多了。那時沒有交通工具,來去都是步行。最初,一次走兩個多小時,有時近三個小時,後來兩個小時便可走到。碧初特把他常用的藍布包袱改為挎包,可以斜背在背上,再拿一把雨傘,很像古時趕考的舉子。

碧初形容她一周的生活是頭輕腳重。每星期一,弗之一早離家,只剩一個人時,覺得豬的哼哼聲也有幾分親切。周末孩子們回來,大家擠在廂房,一種溫暖安謐的氣氛,連峨也很快樂。星期天下午嵋和小娃走回學校,好在龍尾村和銅頭村較近。峨有時和他們一起走,有時到星期一和弗之一起走。嵋出院後身體一直不好,但她還是堅持上學。

這一個星期一清晨,碧初送弗之到村外,見他在晨風中沿芒河大步走去,步履輕捷,背卻有點彎了,「什麼時候搬回城去就好了,免得這樣奔波。」碧初尋思。弗之拐彎不見了,她把河旁的路、路邊的樹看了一會才回家。頭一天孩子們都已回學校,趙家老小尚未起床,院子里靜悄悄,只趙二嫂在樓上倚窗梳頭。

孟家和錢明經家隔一條街,共飲一井水。井在錢家院子里,孟家僱人挑水,一天兩擔。每到星期一,洗涮太多,水不夠用,碧初常自己到井邊打一桶水,提回家。因為附近人家共用這井,錢家的院門是不關的。錢明經不滿意這一點,但是這小院獨門獨戶,三間小北房,沒有任何牲畜,這樣的規格實在難找,對這口井只好將就了。

碧初到家後且不上樓,取了水桶,徑往井邊。到錢家見院門虛掩,輕輕推門進去,沒有一點聲息。井邊有一個專為打水用的桶,系著長繩,她在井邊站好,吸一口氣,把這桶緩緩放下,擺動長繩,打起半桶水。

忽然屋內一陣低微的笑語聲。公用的井在院中確實不方便,碧初想著,提水時一陣頭暈,不覺鬆了手,水桶落進井中。

「惠枌!」碧初叫道,想讓錢明經來幫忙。可是沒有答話,再無聲音,院子里似乎沒有人。莫非聽岔了。「惠枌!」碧初又喊了一聲,剛出口趕忙縮往,她記起惠枌前天進城去了,鄭惠杬從重慶來。碧初還說怎麼不來鄉下住幾天,想必惠枌昨天回來了。想到這裡便不考究,轉身回家。正遇趙二出門去馬廄,聽說桶掉進井裡,說道:「打井水丟了桶是常事。」一會兒便挑了一擔水來,說桶已取出了。碧初遂坐在敞間小凳上洗衣服。

房東一家陸續來到敞間。趙二嫂淘米做飯,當時多用煮而後蒸的方法,稱為撈飯。煮出的米湯很好喝,但也常被拿來餵豬或倒掉。專蒸飯用的飯甑,有一個尖尖的蓋,像頂草帽,小娃還要求摸一摸。趙二嫂煮著米,一面切辣椒。辣椒鮮紅,辣味像顏色一樣濃烈,她站在案板旁邊,毫無反應,碧初在屋角,一個接一個打噴嚏,而且淚流滿面。

「我看你家不像個能幹活的人。白生生的手臉,瘦掐掐的身子,經不起喲。上海人嘛。上海可有辣椒?」村裡人認為一切外鄉人都是上海人。

「習慣就好了。」碧初走到廊檐下站了一會,又坐下洗衣。

趙二嫂把煮好的米撈上飯甑,米香四溢,辣椒氣味漸淡。她蹲在洗衣盆邊望了一會兒,說:「我看你家莫如找個幫工,可合?管飯就好,工錢隨你家。」

弗之曾說過的,得找個人幫忙。碧初卻想自力更生,每月薪水入不敷出,多一項開支怎麼安排?不過自己身體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不可弄到油盡燈乾的地步。因隨口說:「若是住處近,一星期來幫幾天可好?」趙二嫂答說:「就是近嘛,就在街子頭上。不瞞你家說,這姑娘是我的外甥女。我姐姐過世了,後娘不容她,她時常住姑媽家,不想姑媽又過世。這姑娘有點不吉利。不過對外人無妨的。」

「姑娘在哪點?」碧初同情地說。

「趕馬幫去了。一個多月回來。」「女娃也趕馬幫?」「咋個不趕?女娃娃樣樣都做,只有趕馬靠男人為主,別的還樣樣比男人多做呢。」

門旁草堆上的四眼狗汪汪了兩聲,轉個身又躺下了。鄭惠枌站在院門中,笑盈盈地。

「我已從城裡走回來了,早不早?」惠枌輕快地走過來,手裡提著一個花布包。「我碰見孟先生了。他說你要記住吃藥,他忘記說這一句話。我一進村子,先上你這兒傳話。」

「你從城裡來?」「就是呢。家都沒回呢。你洗這麼多衣服!我幫你洗。」說著拿個小板凳坐下來。「不消得,不消得。」碧初用雲南話說,兩人都笑了。「已經打上肥皂了,泡一會兒,再來搓洗。上樓去坐。」遂用水瓢舀了約一杯水洗手。「你真節約,其實水又不缺。」「挑著麻煩。」她剛想說桶都掉到井裡了,想想縮住不說。

兩人樓上坐定。惠枌從布包里拿出一盒水彩顏色、一盒油彩顏色、一排畫筆讓碧初看,說:「姐姐說,我只管照顧錢明經,太不像我們鄭家人。沒有合適的事做,在家裡也不能擱下畫筆。我先畫幾張給你當牆紙。」

「我這牆配么?」碧初笑道,「倒是惠杬的事怎麼樣了?」

所說惠杬的事乃是指惠杬離婚的事。鄭惠杬結婚十年,商量離婚已九年半。她以柳夫人之名蜚聲樂壇,人們卻大都不知那柳先生在哪裡。現在比較明確,他在上海守著許多財產不肯出來。人分兩地,要辦什麼手續更難。

當下惠枌說:「她的事且擱著,反正已經這麼多年了。我也有些麻煩事呢。姊妹的命怎麼都有些像,你們三姊妹都嫁了好人,我們兩姊妹都要離婚。」碧初吃了一驚,道:「何至於呢。」「這事我從年初就在考慮,昨天才和姐姐說出來。」惠枌說著並不顯沮喪,反似是興高采烈。「我如果認真畫畫,可能活得會更好些。」她看見桌上碗里有泡蘿蔔,拈起來吃。

碧初從小櫃里取出一個大口瓶,裡面泡的蘿蔔紅紅白白,很是鮮艷。「剛和房東學的,昨天孩子們吃了一大瓶,還有這些。」「想想真有意思,泡蘿蔔也算好吃的東西了。」

惠枌嚼著蘿蔔說:「離婚么,也不是現在就攤牌,還要再看看。他在外面有人已經一年了,聽說是跑滇西的玉石販子,在當地是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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