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3)

嚴亮祖一身白布褲褂,皺得像抹布。神色倒還平靜。素初穿著家常陰丹士林藍布旗袍,髮髻有些歪了,沒有來得及進房收拾一下,便聽話地坐在這裡。

「爹,親娘。」穎書叫。大凡特別標明親娘的,就不是親的了。

亮祖命穎書和副官坐下,自己嘩嘩地洗牌。

「爹,有哪樣事?」穎書小心地問。

「打牌!你只管打牌!」亮祖厲聲說。又吼道:「倒酒來!」

大家摸了牌,戰戰兢兢打了兩圈。荷珠出來了。她已從容地換上她那彝不彝漢不漢的衣服,比宴客時樸素多了,簪環首飾一概俱無,只左手無名指上戴著那鑽戒。

副官起身,讓荷珠坐了。大家默然又打了幾圈牌。亮祖忽然把牌往桌當中一推,大聲說:「不打了!」大家不敢搭話。

過了一會,荷珠說:「你有哪樣話,說出來大家明白。穎書一早還上課呢。」

「好!你們聽著!」亮祖一字一字地說,「今天我得了消息。中央下了命令,撤了我軍長的職務。」

「咋個說?」荷珠反問一句。

「撤了我軍長的職務。因為我打了敗仗。還有人建議槍斃我,是殷長官拉了些人說情,才算保住一條命。」

「哦!」素初臉色蒼白,站起身又坐下去。

荷珠下意識地抹動鑽戒,亮光一閃一閃。說:「不去打仗,好事嘛。免得提心弔膽的。」

「我不去打仗!我不能打仗!降職我不怕。現在乾脆不用我了!我一個抗日軍人,眼看著國土淪喪,民族危亡,不能帶兵打仗!我可還算是個人!」

「爹!」穎書叫了一聲。

亮祖只顧說下去:「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當然重要,指揮嘛!可終歸都要士兵去打,要人拚,要人命啊!勝仗是弟兄們的鮮血換來的,敗仗也沒有少流血!台兒庄一戰怎麼打的?到後來,我自己拿著手槍站在陣地上,不分官兵,誰往後退就打誰!我嚴亮祖的槍法還用說!」亮祖握拳向桌上重重一擊,震得牌跳起來。

「軍長,」素初怯怯的,「莫傷了身子,日子長著呢。」她很想拍拍他,搖搖他。他太苦了,他要承擔多少責任,除了辛勞,還有委屈。但她從沒有愛撫他的習慣,只看著荷珠,希望她能給些安慰。

荷珠站起身出去了。一會兒又進來,兩手放在身後,握住什麼東西,走向亮祖,又退了幾步,兩手從頭上甩過,左右揮動。原來她握住的是一條蛇!

「媽,我不想看。」穎書知道荷珠又要弄點假巫術了。他很煩這些。蛇在荷珠手中翹著頭,一閃一閃吐信子。

「哈!蛇膽酒!」亮祖的注意力稍稍轉到蛇身上。只見荷珠用一把匕首刺向蛇的七寸,然後飛快地划到蛇尾,取出鵪鶉蛋大小的蛇膽,用小碟端上來。「清心明目。」亮祖說。「平肝敗火。」荷珠說,用牙籤扎破了蛇膽,將汁傾入酒中,一杯白酒馬上變得綠瑩瑩的。她微笑地端起蛇膽酒,站在死蛇旁念念有詞,雙手外推,繞牌桌走了一圈,將酒放在亮祖面前。「軍長,你家請。」她坐下了。早有護兵過來收拾地上,潑了水,灑上松枝木屑。

人說荷珠這些把戲是專為馴服亮祖用的。但亮祖並不信這些招式。他知道這些不過是荷珠鞏固自己地位的一種伎倆。多年來,她花樣翻新,他則從不和她認真。這時見面前這杯綠瑩瑩的酒,心上倒是平靜了些,再看素初和兒子,心想,總還有這幾個人跟著我!於是手持酒杯,長嘆一聲,說道:「出牌!」

牌局在繼續。亮祖卻在沉思。他怎麼會打敗仗的?戰役後已經總結了又總結,原因很多,諸如新兵多,倉促上陣,各部隊缺乏通訊聯絡,兵站組織不健全,後勤補給跟不上等等。這都是滇軍的鮮血換來的教訓。但憑他的指揮,新兵也可以掩其短。問題是他能夠指揮士卒,卻不能指揮上級長官。他的部隊當時的任務是內線防守,他主張不能只是消極防禦,要抓住適當時機出擊,要以攻為守。他曾幾次建議,並親往見戰區司令長官,要求出擊。長官回答說:「最高司令部叫我們防守,我們就防守。若是出擊,打贏了自然好,若有損兵折將,誰擔當責任?再說最高司令部綜觀全局,其決策不是我們全能明白的。你不要擅離職守,自討苦吃。」

「哈!自討苦吃!」亮祖隨手出一張牌,喃喃自語。大家都是機械地摸牌出牌,到這時沒有一家成功。

「自討苦吃!」亮祖繼續想。「這也是一種精神啊!若是弗之,一定會講出一套道理。可我是想要自討苦吃而不可得啊!」他似乎又站在他所守的最後一個山頭上,指揮士兵把滾木擂石往下砸!石頭木頭滾下去,敵人一陣嚎叫。生為男兒,便有守衛疆土的責任,更何況我是軍人,軍人!

一個軍人的形象出現在他眼前。隱約中他覺得,他的獲罪與這人有關。那是他的秘書秦遠,一個正派能幹的軍人,一個共產黨。亮祖信任他,因此失去了上級的信任。「是這樣嗎?是嗎?」亮祖不願想這複雜的問題。

他忽然站起,在松枝木屑上踱了兩個來回,說:「今天我把話和全家人說清楚,慧書不在家,你告訴她。」他指一指素初,「我嚴亮祖當了幾十年英雄,算到了頭了。可是不管英雄也罷,罪人也罷。我這保國衛民、殺敵抗日的心沒有變,就在這點!」他用拳頭猛擊自己的胸膛,仰天長嘆。

素、荷站起來,穎書走到父親身邊,想說勸解的話,卻不知說什麼好。

亮祖對穎書說:「我看你莫讀歷史系了。有什麼用?歷史都是假的!」

穎書說:「大概是真真假假,有真有假。三姨父有一本書專門討論這個問題。」

「我知道孟弗之寫的歷史一定是真的,哪怕殺頭!」亮祖說,一面轉身一步步有力地走上樓梯,回房去了。

荷珠端了那杯蛇膽酒跟隨,一面對穎書說:「你睡一會兒吧,沒有多少時間了。」

素初跟著走到樓梯口,自己獃獃地站住。

「素初!你也上來。」亮祖站在樓上欄杆邊吩咐。

素初一愣,正要上樓,聽得荷珠說。「太太回來還沒有洗臉收拾呢,先休息吧。」

亮祖便不再說話。素初只希望亮祖平安,別的事並不介意,自回房去了。

亮祖躺在床上,窗前小桌上杯盤狼藉。他一下午都在喝酒。若在平時,荷珠定要埋怨護兵,這時卻自己收拾著。

一會兒她在床邊坐了,說:「既然城裡沒有事,就和我們一起到安寧住著好了。安寧的宅子你也沒有住過幾天。」

「我倒是想回大理去。看看能做些什麼。」

「回大理去!」荷珠高興地說,握住亮祖的手。大理是他們生長的地方,總能引起不少回憶。

少年亮祖隨寡母在荷珠居住的村子做工。有一天,荷珠坐在村外一棵大尤加利樹下,亮祖從那兒走過,婆娑的大樹前這小小的身影吸引了亮祖的目光。她正在哭。「喂!哭哪樣?」亮祖說。在她身旁坐下來。這時村裡有人叫荷珠,她抹抹眼淚,跑走了。

以後他們常在這裡遇見,漸漸熟了。荷珠家是養蠍的,頗為富足。她頭上的銀飾、身上的叮噹零碎比一般女孩子要多些。可她還是哭。她說,她哭是因為她不是阿爹阿媽的女兒,人家告訴她,「你是野地里拾來的。」

「怎麼證明你是還是不是?」

「阿爸阿媽從來都對我好,從不嫌棄我。可真的我是拾來的。」她伸出穿草鞋的腳,露出小腳趾。「我的這個腳趾有兩半。我家人都不是這樣。」

亮祖看自己的腳趾,果然沒有兩半。小腳趾兩半是漢人的標誌,他覺得這個不知來歷的小姑娘可憐可親,很想保護她。

一年年過去了。他們過從日密。嚴家母子的小破屋裡常有荷珠的身影。她嘴甜手快,幫著做這做那。只是嚴母看不慣她,背地裡說她是妖精派來的。亮祖對母親說:「你家像是坐在高台階上堂屋裡首挑人的喲。看看我們這四面破牆,勉強籠住個房頂罷了。」嚴母本著衛護兒子的慈母心腸,認為荷珠本人和她的毒物必有害於人。不料卻是荷珠兩次救了亮祖的命。

當時雲南貧瘠閉塞,匪患猖撅,打家劫舍,時有發生。上任的官員有時路上被匪劫持,到不了任。各村寨在土司帶領下都有自己的武裝。亮祖十六歲參加村寨的護衛隊,因為勇敢且多計謀,不到二十歲便成了帶領百餘人的頭目。年輕人鋒芒外露,難免招人忌恨。土司手下的一個小頭人誣陷他通匪。就在他和弟兄們打退一批土匪,在村外休整時,頭人安排好要除掉他。恰好那天頭人家老太太要用全蠍入葯,荷珠去送蠍子,經過堂屋,聽得頭人說:「嚴亮祖這個娃娃,若是不除,將來他會服哪個?莫非讓他為王當大土司?今天一壇酒,就了結他!」荷珠暗驚,見廊下擺著犒軍的酒罈,一個精緻好看的小壇放在大壇上面,正是她家造的毒酒,用二十一種毒蟲製成,名字卻好聽,稱為夢春酒。荷珠不動聲色,送過蠍子,一直跑到嚴家,告訴嚴母那酒的顏色特點,說最好根本不要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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