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2)

嵋忽然大聲說:「該叫殷大士來陪。是幫她取紗巾才碰上蛇。」見舍監不理會,便不再說話,自己拔腳跑回宿舍。

宿舍里大多數人都在夢鄉,有些人被驚醒了,大睜著眼睛。大士已經躺下了,慧書卻坐著,大概預料到事情沒完。

嵋快步走到大士的鋪位前,很堅決地說:「殷大士!你起來!」

大士想問問情況,見她聲勢洶洶,便不肯問,反而說:「我起不起來,你管得著!」

「我管得著!你起來!去招呼趙玉屏!人家幫你取紗巾,挨蛇咬了,你倒沒事人似的!你起來!」

大士冷笑道:「你是老師?是校長?是主席還是委員長?你凶哪樣?你凶!你凶!喊人來趕你走!」

她的聲音很大,許多人都醒了。慧書跳下床來,緊張地拉著嵋連說:「不可以,不可以!」嵋又吵了幾句,這時小舍監進來了,立刻命慧書勸嵋到門外,自己去安慰大士。

「不公平!不公平!」嵋覺得十分委屈,眼淚滴滴答答流在衣襟上。

「莫要不懂事,」慧書說,「惹她發脾氣何苦來!我們還要上學,好好上學才對。我就說你莫要去偷豆嘛。」見嵋不語,又說:「公平不是人人講得的,媽媽有一次說,公平是專給讀書人講的。」

嵋覺得表姐很怯懦,不再說話。哭了一小會,忽然站起,抹抹眼淚,往衛生室跑去。慧書搖搖頭,自回宿舍去了。

嵋到衛生室,見趙玉屏安穩睡著,何春芳伏在椅背上也睡著了。月光從窗中流進,滿地銀白。嵋坐在小凳上,想著「公平是專給讀書人講的」這句話。世上許多事自己確實還不懂。她也管不了許多了,伏在床邊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嵋忽然醒了。她站起來去看桌上的鐘,好給趙玉屏服藥。她看見椅上換了一個人,不是何春芳。是誰?是殷大士。

大士定睛看著嵋,嵋也看著大士。

這時趙玉屏醒了,低聲說:「孟靈已,我好多了。」

「殷大士也在這兒。」嵋說。

次日,殷大士闖禍的消息傳遍全校,被蛇咬傷的人到底是誰倒似乎不大重要。

下午上自習時,訓導主任把殷等五人召到辦公室,訓導了一番,責成她們還豆錢。最後說:「女娃娃咋個會尾起男學生的樣!下次再犯,要嚴辦!校長早有話了。」說著看了大士一眼。大士上小學時,曾經挨過打,章校長親自動手,打了十記手心。事後校長到殷府說明情況,是大士打破同學的頭,又不聽教誨,才用體罰。家長倒是明白,不但不怪罪,還感謝再三,說章校長這樣的人太少了。

大士當然記得這事,嘟囔了一句「烏鴉叫嘍」,意思是校長是烏鴉。眾人俱作未聽見。

傍晚時分,庄無因上山來看望。嵋正在廟門前池旁小溪里洗東西,小娃在旁邊看。兩人抬頭忽見無因站在山崖邊樹叢前,很是高興。

「嘿!等一下,就洗完了。」嵋說。她在學校里稱無因為庄哥哥,被同學譏笑,說什麼哥哥妹妹的,難聽死了。於是只有小娃一人照原樣叫了。

「庄哥哥!」他大聲叫著跑過去,和無因站在一起。

「聽說我們的事了?大概不是全部?」嵋問。

「只知道偷豆的夜間行動。前後必定有些因果。」

嵋一面漂洗東西,一面講述夜間的事,講得很詳細。無因和小娃認真聽著,不時驚嘆。

講完了,無因說:「全部過程都像是孟靈已所作所為。」

嵋道:「我還以為你會說不像我做的事呢。」

「為什麼不像?當然像!你素來有點俠氣的。」

嵋覺得好笑,卻沒有笑出聲來。一時嵋洗完了,三人並排坐在山崖邊石頭上,看太陽落山。

太陽在藍天和綠樹之間緩緩下沉。近旁的雲朵散開來,成為一片絢爛的彩霞,似乎把世上的顏色都集在這兒了。天空還是十分明亮澄凈,東邊幾朵白雲隨意飄著,一朵狀如大狗,另一朵像是長鼻子老人,都在向太陽告別。

太陽落下去了。天空驟然一暗,朦朧暮色擁上來。雲、樹的神氣都變了,變得安靜而遙遠。

「北平的太陽這時不知落了沒有。」無因若有所思。

「昨天夜裡月亮好極了,我也想到北平的月亮是不是也這樣圓。」嵋說。

「據說昆明的月亮格外大,格外亮,圓的時間格外長,因為空氣稀薄的緣故。」

「我記得北平的月亮也亮,也大。」小娃也若有所思,「月亮照著——」

「螢火蟲!」三個人一齊說出這三個字。那亮晶晶的,在溪水上閃爍的螢火蟲,在夢裡飛翔的螢火蟲——。

「我家的門是棕色的。你家的門是紅色的。我有時夢見回去了,可是兩家的門都打不開。」嵋說。

「都是日本鬼子鬧的。」無因說。

「小日本兒,喝涼水兒,砸了缸虧了本兒,壓斷你的小狗腿兒。」小娃大聲念誦兒歌。這首兒歌是用普通話說的,他們好久不說了。

「在城裡住時瑋瑋哥常帶我們做打日本的遊戲。」嵋說。

「你們香粟斜街的大門上有一副對聯,我記得。」無因道。

「我也記得。」嵋說,「我們喊一二三,一齊說,看誰記得清。」

「守獨務同,別微見顯;辭高居下,知易就難。」兩人一齊大聲說。小娃拍手大笑。

「孟合已,考考你,」無因對小娃說,「我家小紅門上有什麼對聯,記得么?」

小娃閉目想了一會兒,嵋忍住笑捅捅他,說,「別想了。開玩笑呢。小紅門上根本就沒有字。」

「雙親大人倒是想用一副對聯,還沒來得及。——好了,說正經的。今天級任老師找我談話——」

這時嚴慧書和幾個同學從廟門出來,看見他們,便走過來坐在嵋身旁。無因乃不說。

大家隨意說了幾句閑話。慧書對無因說:「好幾個人問我,哪個是庄無因?說是你用英文和英文老師說話,代數老師有不會的題還問你呢。」

「代數老師不會做題?沒有的事。我們有時討論討論,都是老師教我的。」

「庄哥哥就是了得嘛!」小娃素來崇拜無因,這時高興地說。兩個女孩更露出欽佩的神色。

「好了,好了。受不了啦!」無因皺眉。

「哦!下午殷大士家來人送東西,媽媽給我帶了點心。吉慶祥的點心。我去拿來。」慧書跳起身,拉拉身上鵝黃色短袖薄毛衣,輕盈地跑進廟裡去了。

「剛剛說級任老師告訴我,讓我暑假考大學,不用上高三了。」

「你要上大學了?」嵋覺得上大學很遙遠。

「是呵。人都要長大。連小娃也要長大。」

他們默然坐著。幾隻小鳥飛到近處樹上,啾啾叫著,似乎在彼此打招呼,天晚了,該回家了。

「我走了。」無因站起來。

「還有點心呢,」嵋說,「慧姐姐好意去拿。」

無因搖搖手,大踏步向山下走去,很快消失在樹叢間。

圓而大的月亮。升起了。

第二節

空襲依然威脅著昆明。

跑警報已經成為昆明人生活的一項重要內容,像吃飯睡覺一樣佔一定的時間。有一陣空襲格外頻繁,人們早早起身,燒好一天飯食,不等放警報便出城去,到黃昏才回家。有一陣空襲稍稀,人們醒來後最先想到的還是今天會不會有警報。如果有幾天沒有,人們會在菜市上說點廢話:「日本鬼子轟炸沒有後勁,飛機給打下來了。」「幾架?」「十多架。」「我聽說二十多架!」說完這些無可追究的話,哈哈一笑走散。

日本空軍大概在養精蓄銳。讓昆明人享受了幾天平安之後,就在嵋等偷豆後約一周,又一次大舉轟炸了昆明。

隨著警報聲響,明侖大學的師生都向郊外走去。他們都可謂訓練有素了,不少人提著馬扎,到城外好繼續上課。一個小山頭兩邊坡上,很快成為兩個課堂,一邊是歷史系孟樾講授宋史,一邊是數學系梁明時講授數論。孟樾他講過了宋朝積貧積弱的原因,講過了諸多仁人志士的正氣。現在講到學術思想的發展,講到周濂溪的太極圖說。他的歷史課是很注重思想史的。梁明時講到第一位對數論作出巨大貢獻的歐洲人費馬。數論是費馬的業餘愛好,他的創見大都寫在給友人的信中。梁明時自己也是一位奇人,沒有受過專門訓練,卻在數論方面有卓越成就。他的信念是:「哪裡有數,哪裡就有美。」他因患過小兒麻痹,左手舉不起來,右手書寫卻很流利。架在土坯上的小黑板上滿布各種數字和符號。

「現在說到無限下推法。——費馬在給友人的信中提到這一個定理:形如4n+1的一個質數可能而且只能以一種方式表達為兩個平方數之和——」這些玄妙的話傳入歷史系學生的耳鼓。數學系學生則聽見「太極圖說『惟人也得其秀而最靈。形既生矣,神發知善,五性感動而善惡分,萬事出矣』」。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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