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1)

第一節

敵機的轟炸,驅趕了許多人遷居鄉下。因弗之和峨要上課,孟家遲疑著沒有搬。嵋等上的昆菁學校動作較快,舊曆年後不久,遷到距城二十里的銅頭村。村後一座不大不小的山,山上兩座齊齊整整的廟,昆菁即以之為校舍。靠山腰的一座名為永豐寺,做中學部;近山頂的一座名為湧泉寺,做小學部兼住女生。當初修廟的人大概不會想到這一用途。施主們往廟裡舍錢財算是功德,其實把廟捨出來是最大的功德。

昆菁校長章詠秋是法國巴黎大學教育學博士,是一位老姑娘,獻身教育事業,無暇結婚。她對學生管束很嚴,德、智、體三方面並重。她一直倡導寄宿,認為寄宿對中小學生的教育全面,可達到較高水準。只是昆明的家長們不習慣。大家說章校長是法國留學的博士,實行的一套卻是英國式的,現在不習慣也得習慣了。她對住宿的裝備也很注意,雖說戰時不比平常,還是要求被褥一律用白棉布套,盥洗用具要有一定尺寸。但有一條特別聲明,外省遷來的教師們生活清苦,其子女可以從權,不必嚴格按照規定。

碧初的習慣是一切按規章辦事,不管特別聲明,幾個晚上飛針走線,為兩個孩子準備好了白棉布被套和必要的衣物。他們兩人需要四個盆,只有一個是新的,新盆平整光滑,碧初安排給嵋用。嵋大些,又是女孩,該用新的。不料嵋說:「這盆好看,給小娃用。」小娃說:「當然是嵋用。我會弄壞的。」「小娃這麼小就住校,你用新的。」「不嘛不嘛,我願意你用。」

兩人推讓,碧初眼淚都落下來了。勉強笑說:「一個盆也這樣推讓。等抗戰勝利了,全用新的。嵋不用讓了。」嵋想想,接受了。

被褥用黃油布包著,捆上繩子,打成行李卷。碧初和嵋打了好幾次,終於束得很緊,很像樣。每個行李卷上扣著盆,用繩子勒住。

嚴慧書乘車來接嵋二人。她帶一個行李袋,是從滇越路過來的外國貨。另有一個包裝著盆杯等物。她文靜地招呼大家,不多說話。去銅頭村沒有交通工具,若不是自己有車,只能雇挑夫挑行李,人跟著走。素初提出來接,碧初便應允了。誰讓是親姊妹呢。

車到銅頭村,不能向上開了,慧、嵋等循山澗旁的小路上山。山上樹木森然,澗中白石磊磊,一道清泉從山頂流下。小路砌有歪斜的石階,每一磴都很高。司機扛著慧書的行李,一個護兵扛著一件,一手和嵋抬著另一件。走了一陣,見一條岔路,引向樹叢中的房屋。「到了!到了!」小娃叫道。

「這是永豐寺。」護兵說,「湧泉寺還在上頭。」

岔路上有幾個高中同學,有的提著行李,有的空手,是已經安排好了。忽然從路邊樹叢中冒出一個人來。「庄哥哥!」小娃大叫。果然是無因。無因快步走來,接下嵋手中的行李。

「這是我的表姐嚴慧書。」嵋介紹。

慧書目光流動,微笑道:「庄無因我認得的,只是沒有說過話。」她用普通話說,自己又加一句:「我的普通話說得不好。」無因也認得慧書,他不接話,認真看了她幾眼,然後說:「不像,不像。」

「不像什麼?」嵋問。

「不像你孟靈已。」

大家笑起來。小娃心裡很贊成。他認為天下最好看的人是母親,其次就是嵋了。他很難承認有人像這兩個人。

一時來到山門。門上寫著湧泉寶剎四個大字。寺內神像都已移走,只留了前殿中的四大天王和韋馱,據說是給村民們燒香用。「韋馱是治安警察,手中的金剛杵專打壞人,」無因說,「你看他的臉很和氣。」四大天王就不同了,身材高大,只有執琵琶的一位是白面書生的樣子,其他幾位面目很是猙獰。其實他們司掌風調雨順,都是為人造福的神。

大家先送小娃到藏經閣,向舍監交代了,才向羅漢堂——女生宿舍來。無因不肯到女生宿舍,自回永豐寺去了。

女生宿舍里兩排木板通鋪,一邊睡十個人,另一邊有門,睡八個人。慧、嵋到宿舍時,床鋪已大致佔滿,只剩下了門邊的位子。護兵提著行李問:「放哪點?」

屋裡許多人走來走去。一個中年婦女招呼慧書,「嚴小姐來了,我們小姐早來了。」這人身份似在家庭教師和僕婦之間。

「我們小姐」者乃雲南豪門之一殷姓人家之女,和慧書同班。人是小姐,卻取名大士,不知何故。大士此時坐在通鋪頂裡邊,床已經鋪好。緊挨著她的床位空著。「嚴慧書!你來睡這點!」大士招呼。空床位是她佔下的,免得她不喜歡的人來住。

「好呀。」慧書應著走過去,「我兩個挨著。」

護兵把行李放上,幫著打開。那個中年婦女過來說:「不要你們動手,我來我來。嚴太太好放心喲,不派個女人招呼。」

嵋在門邊的床位上安頓下來。剛解繩子,兩個盆掉下來,響成一片。新盆摔出一個疤,嵋撫著它,心裡很懊惱。

「嘿!哈!」大士笑了一聲說,「孟靈已!一個盆就是摔破了,可值得這麼表情豐富!」

嵋不解地望著大士,以前沒有注意看她。原來真是個美人胎子。肌膚細膩如玉,眉眼口鼻無不恰到好處,合在一起極生動極靈秀,還有些顯示著勃勃生機的野氣。

「你是孟教授的女兒。我曉得。」大士說這話時,似乎自己已經熏染了些學問。昆明人很尊重學問。「你放著行李,阿宏會來收拾。」

「不消得。多謝多謝。」嵋的口氣完全像個大人。女孩們都笑起來。

大士跳起身,在通鋪上走來走去,毫無顧忌地踩著別人的被褥。大家都像沒有看見似的,只管做自己的事。

「李春芳!你去打盆水來,放在廊子上,」大士發號施令,「趙玉屏!你去教室看看,里首可有人。」她的同學聽話地各自去服役。她吩咐完了輕盈地一跳,跳到靠門這邊鋪上,向嵋走過來。

「你,莫要踩我的床!」嵋正彎身對付床底下不平的地面,她想把盆擺平。這時猛然站直了,堅決地說:「請你莫踩我的床!」

好幾個人驚異地看著她,慧書趕過來輕輕推了她一下,眼光望著大士,有些惶惑,也有些歉意。大士先是一怔,隨即一聲不出,轉身跳回她的根據地。

這是個奇怪的夜晚。嵋先有些害怕。舍監走後,她用被子蒙著頭,很快睡著了。山上松風陣陣,搖著少年人的夢。她看見四大天王排著隊從她面前走過,手裡舉著法物,寶劍、琵琶、傘和一條蛇。寶劍在跳動,琵琶在鳴響,雨傘一開一合,蛇在順天王身上盤動。四天王的臉都很和善,不像泥像那樣猙獰。嵋向他們提問題:「我們什麼時候把日本鬼子打出去?」他們不回答,只管玩弄各種法物。

「媽媽!媽媽!」忽然一個同學在夢中尖叫。這是那趙玉屏,她家是上海人,母親來昆明後不服水土,不久病逝。

好幾個同學醒了,也隨著尖叫起來。有的叫媽媽,有的叫爸爸,也有的叫祖父祖母的,還有的喊的是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打回老家去,不要轟炸等等。接下來是一片哭聲。兩個舍監提著馬燈倉皇地跑來,連聲說:「怎麼了?為哪樣?」摸摸這個,照照那個,也照見她們自己一臉的驚慌。

大士在牆邊,起先沒有出聲,後來哭起來了,馬上變為嚎啕大哭,哭得淚人兒一般。舍監心想,你有什麼苦處!一面吩咐小舍監扶她到舍監室去好生安慰。自己對女孩們大聲說:「住宿有住宿的規矩,半夜裡大呼小喊,是個什麼樣子!」

滿屋哭成一片,嵋也覺得悲從中來,淚流不止。只有嚴慧書一人沒有掉一滴眼淚。她擁被坐在床上,有些緊張地看著大家,及至舍監把大士扶走了,她下床來捅捅嵋,低聲說,「你怎麼會跟著哭!」就坐在嵋床邊拉著嵋的手。嵋慢慢平靜下來,漸漸地這一邊的人都不哭了。

大舍監說:「好姑娘喲!頭一天住在山上不習慣,過一陣就好了。」她又拉拉這個的被,摸摸那個的頭,見大家不再出聲,才離開宿舍。

那時人們都說是黃鼠狼成精作祟。很多年以後,嵋和慧書才知道,那是集體發作歇斯底里,少女群中最易發作。醫學上有此一症。

次日上課,老師們大都講一段遷到郊外辦學的意義,要求學生更努力學習。語文老師姓晏,名不來,是明侖中文系學生,到昆明以後生活無法維持,休學一年來教書。他不修邊幅,衣服像掛在身上,頭髮豎立寸余長。但是講起課來神采飛揚,極有吸引力。而且經常隨時隨地發表演說或高歌一曲。他卻沒有講話,只在黑板上寫了幾個大字:勿忘躲藏之恥!寫完了,自己愣著看了一會,便講課文,那是他自己選出油印的梁啟超的《少年中國》,發黃的紙上印著這樣的文字:「若我少年者前程浩浩,後顧茫茫。中國而為牛為馬為奴為隸,則烹臠鞭箠之慘酷,惟我少年當之;中國如稱霸宇內,主盟地球,則指揮顧盼之尊榮,惟我少年享之。……故今日之責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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