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3)

三個炸彈落在小河對岸。排列整齊。炸彈碎片飛起作弧形,恰好越過嵋等藏身的河岸。掀起的紅土落在震昏了的嵋和小娃身上。之薇、之荃離得稍遠,震得眼前發黑,不禁放聲大哭。淚水和著紅土糊在臉上,連眼睛也睜不開。李漣趕忙一手攬著一個,忽有一架敵機俯衝,用機槍掃射地上的中國人,機槍的噠噠聲十分清脆。李漣護著孩子,抬頭定定地看著敵機。等敵機飛走了,過來看嵋和小娃。

小娃身上土較少,先醒過來,只覺渾身無力。他見嵋在不遠處,大半身讓土埋著,忙爬過去,一面扒土,一面叫道:「小姐姐,你醒醒!」叫了幾聲,嵋仍不睜眼。「是不是以後只能給小姐姐上祭了呵!」小娃想,幾乎心跳都停了。但是他不哭!

李漣等幫著把土扒開。一會兒,嵋醒了。她先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天還是那樣藍,那朵白雲還在不經意地飄著。外公,警報,飛機,炸彈在她腦中閃過,她遂即意識到,自己已經死過一次了。

弗之一行人趕過來了。之薇、之荃見到士珍,都停了哭。嵋和小娃依在碧初身側,覺得十分平安。小娃湊近碧初耳邊,說:「娘,我覺得過了好些好些年了。」「我已經死過一次了,娘。」嵋在心裡說。

這時士珍議論著,那邊炸死好幾個人,很可怕。她臉色蒼白,語調緊張。

樹林邊傳來哭聲,是死者的親人在忍受死別的痛苦了。一個人哭道:「小春呵小春,你才十二歲,你才十二歲!」小春,是最普通的女孩名字,十二歲,剛剛是嵋的年紀。這個不相識的同齡人已經消失了。

敵機又飛回來了,在空中盤旋。

美麗的藍天,你就放縱敵人的飛機這樣任意來去嗎?豐饒的原野,你就忍受敵人的炸彈把你撕破嗎?

小娃掙扎著站起來,大聲問:「爹爹,我們的飛機呢?為什麼不來?」。

「我們的飛機?——我們積貧積弱的祖國呵,哪裡有飛機!」弗之深深感嘆。又見小娃那樣小,滿身紅土,卻站得筆直,專註地望著自己,關心著我們的空軍,心裡一陣酸熱,溫和地說:「可以說我們根本沒有國防。我們的人民太貧困,政府太腐敗——這些你還不懂。」

飛機轉了幾圈,飛走了。緊接著,小東門一帶傳來轟隆巨響。人們屏息凝望,見幾簇火光,從地上升起,在陽光中幾乎是白色的。「小東門起火!小東門起火!」人們壓低了聲音說。忽然一個人大聲叫起來:「我的家!你鬼雜種炸我的家!」他跌跌撞撞向河對岸跑,被人拽住了。

「等下嘛,等一下。」有人勸他。這裡很多人都住小東門一帶,又有幾個往城內跑,要去救火。李漣大聲說:「防空系統有消防隊,大家跑回去沒有用呵。」人們不聽,三三兩兩走了。

弗之和李漣對望一眼,都在痛恨自己的無能。

「我看見日本兵在機艙里笑,俯衝用機槍掃射,那女孩——不共戴天!」李漣恨恨地說。弗之在心裡咀嚼這四個字,一面嘆息,世界上,什麼時候才能沒有戰爭呵。

敵機沒有再來,解除警報響了。留下了屍身和炸碎的肢體,留下了瓦礫和仇恨。

弗之一行人走回城內。經過小東門,見火已熄了。人們在倒塌的房屋前清理,有幾個人獃獃地坐著,望著這破碎的一切。一棵樹歪斜著,樹上掛著什麼東西,走近時才知是一條人腿。大人忙用手遮住孩子的眼睛,往路的另一邊走,似乎是遠幾寸也好。

嵋看見了,她的心像被什麼重重地撞擊了一下,有些發暈。她盡量鎮定地隨著大人走,不添麻煩。心裡在翻騰,可憐的人!一定是住在這裡的,沒有跑警報去,如今變成鬼了。鬼是什麼樣子?鬼去打日本人才好,日本人太兇狠了,跑警報的也死了,不知死了多少人,有幾個新鬼?可千萬別到我家來呵。

誰都沒想到,他們已經沒有家了。

進城後李漣一家往南,弗之一家往北。他們走上祠堂街,就覺得異樣。鄰居雜貨鋪關門下板,祠堂花園高牆裡冒著黑煙,有些人在祠堂大門出出進進。

雜貨鋪姚老闆從大門出來,見到弗之說:「你家去外頭躲了,大命人呀。防空洞塌了,我剛剛看過。」「傷人沒有?」弗之忙問。「不有傷人,不有。」姚老闆搖手,神色於愁苦之中露出一點僥倖的安慰。「我們也出城了,走親戚去了,神差鬼使!」他欲言又止,終於還是說了:「你家先生的住處也塌了。」

弗之一行人聽得明白,沒有說話,忙走進門。見幾個人抬著擔架過來,是另一家鄰居,心下一驚,問道:「不是說沒有傷人嗎?」停下看時,見是看祠堂的申大爺,閉目躺著,微微喘氣。一個人說:「他是震傷,不是炸傷。」「送醫院嗎?」「試試看。」弗之示意碧初拿些錢,碧初早拿了一百元遞來。弗之交給鄰居,鄰居說:「孟先生好人!快看你家房子去!」

孟家人走過臘梅林。林中靠防空洞那邊落了一枚炸彈。炸彈坑看不見,燒焦的樹林還在冒煙。黑煙下還是鬱鬱蔥蔥的梅林,迎著他們。

他們站在家門前時,覺得神經已經無法承受苦難的砝碼了。他們的家已成為一片廢墟,房前面一個炸彈坑,可以裝下一輛老式小汽車。瓦礫之間,還有半間屋架挺立。半截土牆上貼著嵋和小娃寫的大字。那時他們正在臨九成宮字帖。

他們怔在那裡。沒有哭泣,沒有言語。時間彷彿停滯在炸彈坑邊。

「坐一會兒吧。」半晌,弗之說,從碎瓦中拖出一個凳子來,讓碧初坐下。

「畢竟我們一家人都在!」碧初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微笑。是呵!在這戰亂之中,一家人團聚在一起,可謂不幸中之大幸了。坐了一會兒,碧初發令動手收拾。我們人還在,我們還有頭、還有手呢!

「我的書稿!」弗之猛然叫道。碧初沉靜而哀傷的眼光撫慰著他。「沒事的,」她說,「那箱子在床底下。」他們本要帶著它,因祭物已很重,便給它找了個好地方。

峨嵋姊妹撲向瓦礫堆,床拉出來了,書箱完好無損。弗之打開書箱,見書稿平安,全不知已經過一番浩劫。慨嘆道:「這下子咱們全家都在一起了。」

他們繼續刨出幾件桌椅箱籠,排列在炸彈坑邊。飲水器皿都已粉碎,沒有水喝。這時臘梅林中走出一個人來,這人風度翩翩,神采俊逸,穿著淺駝薄毛衣,深灰西服褲,依然北平校園中模樣,正是蕭蘧蕭子蔚。

「我們一回來,就知道城牆防空洞塌了。好幾個人跑去看。知道你們不在也沒有人受傷,才放心。」子蔚輕嘆,「沒想到房子也震塌了。」

「日本飛機炸得真准,正好在房子前面,要是炸彈落在房子上,可就什麼也沒有了。」

「誰叫弗之是代表人物呢。炸彈也找有代表性的地方掉。」子蔚故作輕鬆,對碧初說。

碧初知他的用意,勉強一笑。峨特別感動,心想蕭伯伯真是好人,總在寬慰別人。

「大戲台那邊收拾了一間屋子,孟太太先過去休息吧?我們張羅搬東西。」子蔚說,「我去找個挑夫。」說話間又來了幾位先生和庶務科的人,都說現在找不著人的,還是大家動手,隨即抬的抬提的提,還有人找來扁擔,挑起兩個箱子,往大戲台那邊運送。

弗之命嵋陪母親先去休息,嵋說:「讓姐姐去吧,我幫著搬東西。」她在倒塌的土牆邊出出進進,身上原來的泥土未曾收拾,現又加了許多,紅一塊黃一塊黑一塊,頗為鮮艷。小娃則成了個小花臉,前前後後跟著她。一些小東西,其中有龜回買來的硯台,都是他們兩個刨出來的。

峨提了一個網籃,陪碧初先走了。眾人又刨了一陣,有些埋得深的,只好以後再說。弗之不知怎樣感謝才好。一個職員說:「用不著謝的,明天說不定炸到我頭上。還得給我——」他本想說還得給我收屍呢,說了一半,咽住不說。大家都拿了些什物,往大戲台走了。

嵋和小娃走在臘梅林中,忽聽見馬蹄得得,愈來愈近。「騎兵!」小娃說,「騎兵沒用!」

他們站在一棵臘梅樹下,望著祠堂街。一會兒,一騎雲南小黑馬跑過來,進了大門。一個乾淨的、英俊的少年,騎在馬背上,兩眼炯炯有神。臉上則是平靜的,像是剛從書房走出來。不是別人,正是庄無因。

「庄哥哥!」他們兩個大聲叫起來。庄無因跳下馬,把馬拴在臘梅樹上。一手一個拉住他們倆。三人半晌說不出話。

「我們聽說了,我立刻騎馬來了。」無因目光流露出關切和一點凄涼,「你們害怕嗎?累嗎?」小娃回答他不害怕,嵋回答她不累。

「聽著,」無因果斷地說,「你們倆到我家去住,爸爸媽媽派我來說這事。」

「哦,不。」嵋也果斷地搖頭,「我們要和爹爹和娘在一起。」

「庄哥哥,我們還要守著臘梅林。」小娃說。

「孟合已很有想像力。」無因輕拍小娃一下,「好,這話等會兒再說。」

三人走到大戲台,見進門處的玻璃震碎了,兩扇窗掉了下來。沒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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