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2)

下午天氣更陰得厲害,竟飄了幾點雪花,只是在半空中就化了。可以說上半截是雪,下半截是雨,到處濕漉漉的。碧初張羅三個孩子穿戴完畢,自己換上從北平帶來的米色隱著暗紅花的薄呢袍子,峨說怎麼不戴首飾,碧初說應該戴一副紅的,可是只有綠的。嵋說戴綠的才合適呢,峨瞪她一眼,意思是你懂什麼。「娘若不戴首飾,讓大姨媽家的人小看了。」所謂大姨媽家的人專有所指,大家心照不宣。峨居然會動心眼,關心和人打交道了,碧初想。遂由兩個女兒侍候著,戴好那一副心愛的翡翠飾物,耳墜子如兩滴鮮亮的水滴,衣領的別針同樣晶瑩潤澤,只是襯出的臉有幾分憔悴。

「找鞋子,找鞋子!」小娃大聲說,「我來背著,到了再換。」大家沒有抱怨天氣,都興高采烈。

「三姨媽!」門外有人叫,嚴穎書進來了。「我來接你們。」還是孟家人剛到時,他隨素初來過一次,這時見室內還是一樣簡陋,不禁說:「這房子該修理了——」峨冷冷的別轉臉去,碧初怕她說出什麼不好聽的話,忙招呼大家上車。

汽車在石板路上慢慢開,從祠堂街到翠湖西,開了十五分鐘。

嚴公館在一個斜坡上,倚坡面湖,是一座不中不西、亦中亦西的建築。大門前有兩座石獅子。進去是窄窄的前院,種著各種花木。二門在正院的邊上,不像北方的垂花門在中間,正對北房。三面有二層樓房,樓上樓下都有寬大的走廊。

弗之一行人下車進門,門前的衛兵持槍敬禮。門房裡出來兩個護兵擎傘遮雨。只聽裡面一陣笑語之聲,嚴亮祖和呂素初出現在二門,下了台階。

嚴亮祖是滇軍嫡系部隊中一員猛將。大理人氏。那裡各民族聚居,白族最多。嚴姓人家是彝族。原有幾畝土地。亮祖父親早亡,家道中落,全憑自己奮鬥。他身材敦實,和穎書很像,豹頭環眼,絡腮鬍子,有點猛張飛的意思。他參加過台兒庄戰役,因指揮得當,作戰勇猛,立有戰功。後來在武漢保衛戰中領一路兵馬在鄂東南截擊敵軍,不料大有閃失。現在回昆明休整,等候安排,他自己時刻準備再赴前線。亮祖為人甚有豪氣,早年在北平和呂清非縱論天下事,頗得老人嘉許。正好呂家給素初議婚,提了幾家都不中意,亮祖求婚,便答應了。曾問過素初意見,她只說憑爹娘作主。外邊的人都以為在一片婚姻自由的新口號中,素初此舉必因純孝。家裡人都知道她不過是懶得操心,怎樣安排就怎樣過罷了。

素初穿一件大紅織錦緞袍子,兩手各戴一隻鑲翠金調子,左手加一隻藕色玉鐲,那就是翡翠中的翡玉了。她的面容平板,聲音也很平板:「三妹你們有一陣沒有來了。」素、碧二人挽了手進到客廳。客廳里擺著成套的硬木傢具和沙發,也是中西合壁。一座大理石屏風前站著慧書。她走上前來行過禮,便和嵋在一起說話。「嵋都快有慧兒高了,肯長喲。」亮祖說。大家暫不落坐,把孩子的高矮議論了幾句。

慧書那年十四歲。那個年紀的女孩幾乎無一不是好看的。只是細心人會發現她的面容於清秀之中有些平板,靈氣不夠。幸虧她繼承了父親的大眼睛,這雙眼睛不善顧盼,卻是黑得深沉柔軟,望不到底。她神色端莊,似有些矜持,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些。她應該是家裡的寵兒,可是她似乎處處都很小心。這是嚴家的特殊情況造成的。知情人不用多研究便可得出這一結論。

這時半截子雨下得更大了,人報澹臺先生、太太到,大家都出來站在廊上迎接。

「從重慶來辦事,正好給大姐祝壽。」澹臺勉墜馬摔傷後,經過接骨,傷腿比原來短了幾分,走路離不開手杖。「看看子勤多老實,就不會說專程從重慶飛來拜壽么。」絳初笑說。亮祖對兩位姻弟說:「抗戰期間,大敵當前,作為軍人,我現時能在家裡,實在慚愧。」於勤、弗之都說:「亮祖兄為國立功,天下皆知。部隊休整,是必需的,怎說慚愧。」大家敘禮落座。嚴家幾個親戚也都介紹見過。眾人都覺得還少一個重要之人。素初問嚴亮祖,「請她出來吧。」亮祖點點頭,命穎書去請。不知情的人會以為去請的是嚴家老太太或長一輩什麼人。一會兒,穎書陪著一位中年婦人來到廳上。

這婦人進門先走向素初,一面說「荷珠給太太拜壽」,一面放下手裡的拜褥,跪下去行禮。素初像是準備好的,把身邊拜褥一扔,跪下去回禮。眾人都知道這是亮祖自家鄉帶來的妾荷珠了,又深悉這位如夫人的厲害,紛紛站起。

荷珠自幼為一戶彝族人家收養,其實是漢人。她的穿著頗為古怪,彝不彝、漢不漢,今不今、古不古,或可說是漢彝合壁、古今兼融。上身是琵琶襟金銀線小襖,一排玉石扣子,下身系著墨綠色四花長裙,耳上一副珍珠串耳墜,晃動間光芒射人。手上三個戒指,除一個赤金的以外,另有一個碧璽的,一個鑽石的。如有興趣研究,荷珠會講解碧璽在寶石中的地位和鑽石的切割鑲嵌工藝。在華麗的衣飾中,衣飾主人的臉卻很不分明,好像一幀畫像,著色太濃,色彩洇了開來,變成模糊一片。就憑這模糊一片,主宰著嚴家的一切。

當下荷珠走到絳、碧面前,說:「二姨媽三姨媽到昆明大半年了,我沒有常來走動,真是該死。」眾人聽她用詞,都不覺一驚。「我們太太身體差,小事情都是我管。今天備的壽酒不合規矩,請多包涵。」大家不知她說的是什麼規矩,也不好接言。絳初說:「我們玹子在大姨媽這兒住,也承荷姨照應了。以後我們到重慶去了,玹子留下上學,更要麻煩了。」荷珠說:「麻煩哪樣!有事情喊護兵嘛,不麻煩!」嚴亮祖請大家坐,荷珠也在下首坐了。一面觀察玹子的細絨長外衣,又招呼嵋到身邊研究她的新外套,一面吩咐穎書什麼,兩眼打量著碧初那一副翡翠飾物。一會兒,護兵送上茶來。一色的青花蓋碗。

「照我們小地方的規矩,來至親貴客要上三道茶。頭一道是米花茶。」亮祖說話底氣很足,使得獻茶似更隆重。大家揭去蓋子,見一層炒米飄在水面,水有些甜味。孩子們嚼那炒米,覺得很好吃。

「近來戰事怎樣?敵軍佔領了武漢,下一步亮祖兄有什麼估計?」弗之客氣地問。

「敵人下一步,可能會打南昌。」亮祖沉吟道,「還會騰出兵力往北方騷擾。當然我們也不是他參謀長。敵人原想三個月結束戰爭,現在已經一年半了,咱們拖也要拖垮他!聽說蔣委員長有講話說,就一時的進退說,表面上我們是失敗了,但是從整個長期的戰局來講,我們是成功的。」

「滇緬公路上個月建成了,以後昆明的經濟地位和戰略地位都更重要了。」子勤若有所思。

「你是說滇軍的地位也更重要了。」弗之和子勤相處較多,也較親密。他懂得子勤話中有活,滇軍在最高統帥部看來,究竟不是嫡系。亮祖哈哈大笑,「雲南這地盤就是要有軍隊保護,——我們總是聽中央的嘛。」他忽然收住笑聲,若有所思。停了一會,說:「我在湖北打了敗仗,你們可聽說?」子勤道:「聽說一些。」亮祖道:「雖然沒有完成截擊的任務,我們也是拼了命了。敵人以十倍於我的兵力來攻,我們在山頭上,彈盡糧絕,硬是用石塊木頭打退敵人七次進攻!滾木擂石嘛,你們歷史學家知道的。」說著,豪爽地笑了幾聲。弗之見座中人多,不好深談,只說:「去年我們到昆明不久,正看見五十八軍出征,數萬人夾道歡送。有些人哭著喊中國萬歲!滇軍必勝!那種氣勢真讓人覺得中國人不會敗的。一兩個小戰役的勝敗,兵家常事。」

這時護兵上來換了茶杯,這次是紅色蓋碗,碗中有沱茶蜜棗和薑片。孩子們喝不來,轉到屏風後,見擺著一排竹筒,大小不一,顏色各異,有上了漆的,有素胎描花的。慧書介紹,這是水煙筒,抽水煙的。

玹子聽見,走過去拿了一個擺弄著,笑嘻嘻地說:「聽說滇軍在台兒庄,英勇善戰,有個特點是人人手持煙筒,日本鬼子還當是什麼秘密武器呢。」

「那還不是水煙筒,」亮祖又哈哈笑,說,「那指的是大煙槍,鴉片煙!鴉片煙也是雲南的特產啊。不過說人人拿著煙槍開玩笑!」

這時大家都不好搭話,因為嚴府是用鴉片煙的。亮祖從前抽,這幾年戒掉了。戒不掉的是素初,她在鴉片的作用中到達人生中最奇妙的境界,不忍放棄。荷珠只管燒煙,有時還替素初燒,自己是絕不抽的。

「若說鴉片是一種武器也可以,」停了一會,弗之笑道,「只是這槍口是向內的,我們真的秘密武器是中華民族不屈不撓的精神。只管向前,永不停止:御外侮,克強敵,不斷奮鬥,是我們的歷史。《易經》上乾、坤兩卦的象傳,有兩句話: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這是對乾、坤兩卦的一種解說詞,也是古人的人格理想。君子要像天一樣永遠向前行走,像地一樣承載一切,包容一切。」

大家都有些感動。亮祖說,什麼時候請給軍官們講一講。弗之說當然可以。這時護兵來獻第三道茶,這是一道甜食,蓮子百合湯。用的是金色小碗,放有調羹。荷珠見茶上好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