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早晚開始變冷的某個早晨,父親難得主動打電話來。

「昨天,我跟外婆道別了,我告訴她以後不能再去看她了。」

「喔……」

我很想說幾句貼心話來表達心情,但我知道父親不會喜歡。

「我變得很虛弱,也想最後再見你們一面,而且我還有話想說。」

「嗯。」

「今天的氣象預報說中午以後好像會下雨。你的店裡應該會比較清閑,能否來一下?」

「我知道了。」

「你告訴洋平了嗎?」

「手記的內容以及爸告訴我的事,我全都說了。」

「什麼時候?」

「已經很久了,大概兩個月了吧。那小子很聰明,好像早就有種種想像,所以聽了並不怎麼吃驚。」

「是嗎?他在我面前倒是絲毫不露痕迹,看來洋平也挺有一套的。不過,這樣也好。外婆的日子應該也不多了,以後只有你們兩人有血緣關係。什麼事都要互相理解之後再同心協力,想必會更好。」

「你不用操心我與洋平的事,我們沒問題。」

「我才不操心。總之你把那小子也找來,下午一起過來。我等你們。」

說句奇怪的話,隨著病體日漸衰弱,父親體內的特質似乎也越見濃縮,強烈表現在臉上。頑固、孩子氣,多少有點瘋狂科學家脫離現實的樣子,獨特的溫柔……

瘦削的父親自有一種威嚴。

雖然還是一樣摸不透他在想什麼,但我至少可以確定他並不怕死。

聼到他說要見最後一面,洋平與我都很緊張。我們圍著廚房的桌子而坐,啤酒喝完了也沒人再倒,盤子里的魚板和香腸也幾乎沒碰。

唯有父親前所未見地開朗。

「美紗子來了。」父親一臉理所當然似地說。

我不確定他口中的美紗子是指哪個母親,但不知是因為生病還是服藥的關係,總之我覺得父親在精神上漸漸走調。洋平也很錯愕。

但父親對我們的反應置之不理,不時停下休息調整呼吸,開始講起我們做夢也沒想到的事。

之前我跟亮介說過美紗子的事,其實那並非全部。

我無法判斷剩下的部分該不該說。老實說,我至今仍有點舉棋不定。不過若是你們一開始便毫不知情就算了,但你們既已了解到這個地步,事到如今再隱瞞,好像也有點傲慢。況且,我馬上就要死了,也懶得再亂七八糟地左思右想。

亮介與洋平,我希望你們把這當成我的遺言,注意聽好。

正如我剛才說的,昨日,美紗子來過這裡。對,就是寫那本手記的女人,生下亮介的親生母親。

早在幾年前,我們便不時見面。我不會辯解。我……只是無法不這麼做。

美紗子知道我已來日不多,提議一起去旅行做為最後的回憶。這也是我所盼望的,但我請她等我到明天,因為我需要一點時間跟你們談談。

別急,如果不照順序說,你們怎會明白呢?若想見她,她晚點還會再來,想見自然能見到。當然,用不著勉強見面。洋平就算了,亮介,縱使今天聽說,也不可能今天之內就做好心理準備吧。

對了,我要先聲明,那本手記與頭髮還有手提包,昨日我都交給她,請她處理掉了,那樣最好。畢竟還是不該留下痕迹。我就算想自己燒掉,這個家也沒有可以焚燒的場所。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她是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的。我下班要回家時,在剪票口前被她喊住。

我一心以為她已經死去十年以上。我想確定不是自己的幻覺,呆站在雜沓人潮中。我不禁伸手輕觸她的臉頰。這麼一碰,在我心中,十年歲月頓時消失無蹤。

我一眼就知道她受了苦。她的表情截然不同,以前她給人的感覺總是有點捉摸不定,如今卻有點咄咄逼人的精悍感。用精悍來形容女人的臉孔,或許有點怪吧。難得有笑臉這點倒是跟以前一樣,可是一旦笑了,便像是衷心喜悅,我從未見過那樣的她。

我們在車站周圍一邊漫步一邊說話。

我劈頭就問她,是怎麼找到我的下落的。

據她所說,她早就知道家人在駒川,所以猜想我上班應該是在駒川車站搭車或換車,因此那天早上,一直守在車站裡。

當她真的發現我時,本來想就這樣走掉,卻又忍不住跟在我俊頭,看著我在這一站下車。之後,她再次猶豫不決地漫步街頭,最後到了傍晚還是又這樣回到車站。

美紗子自己住在哪裡,為何知道我在駒川,我曾試著問過這些問題,但她就是不肯回答,只是起勁地問起家人的一切。

我說的主要都是已經上中學的亮介的事。還有亮介多了洋平這個弟弟,以及英實子、當時還健在的外公外婆的事。

我們忘我地聊著聊著,才發覺時間分秒流逝。

仔細想想還真奇怪。明明是全家人串通起來,想把她燮成死人。再加上她的親妹妹英實子還化身為她,與我生下了洋平。可是那時,我和她都沒感到任何不自然。

美紗子她露出甚至可用心醉神迷來形容的笑顏,雙眼含淚地專心聽我敘述。我知道她是真的想知道,所以我也滔滔不絕地講給她聽。

總算告一段落時,這次換我問起美紗子這些年的遭遇。換言之,在她被父母開車帶走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對於我的毫不知情,她露出有點意外的表情,但是不管怎樣她還是告訴我了。內容駭人聽聞,她卻彷彿只是做近況報告般地淡淡道來。

她說她以為會被水井吞沒。你記得吧,那本手記不是一再提到嗎?死去的那個所小滿的孩子的家中庭院那口古井。她以為她會被捆住手腳沉入水庫湖底,最後終於被那漆黑的死亡之井抓住,拖進無止境的深淵。為了緩和痛苦,岳父母讓她服下大量的安眠藥。所以她當時大概也神智不清吧。

她說她很害怕。之後就什麼也感覺不到了,再也沒有自我的存在。

總之,當時她的確是死了,她說自己清楚地如此感覺。

回過神時,她躺在不知名的場所。也許已經入夜了,四下一片漆黑。心裡空蕩蕩的,她依然被捆住手腳動彈不得。

有聲音響起:「你別回頭,安靜聽我說。」

是沙啞的男聲,但她以為是我的聲音。她深信我一定是跳進漆黑的井裡不辭辛苦把她救了起來,所以聲音才會變得這麼沙啞。

很遺憾那並不是我,現在已無法向當事人求證了,但我想一定是岳父吧,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別人,岳母應該也知情。本來已把她扔進水裡,但兩人還是無法眼睜睜看著女兒死去吧。

「有你這樣的罪人,周遭的人都會變得很不幸。若為孩子的將來著想,今後就不要再跟家人扯上關係。從今天起你就以別人的身分活下去吧,今後你只能想著好好贖罪。」

聲音這麼對她說。剛清醒的那顆空蕩蕩的心,又因這句話重重落下。

聲音的主人臨去前替她鬆開了手腳的繩子。過了一會兒,她自己解開,起身開始邁步。一旁整整齊齊地放著她原先穿的鞋子。

她的步履蹣跚,每走幾步使得停下休息。身上的衣物還是濕的,而且也非常寒冷。那身濕衣服的口袋裡塞了一疊萬圓大鈔,以及一張從此地到市區的草圖。

那晚她走到一半便精疲力盡,睡倒在路旁草叢中。翌日她終於走到市區,她首先做的,就是儘可能搭電車去遠方。

她沒有目的地,只是一再換車,最後在一個從未聽說過的冷清小站下車。那時已是傍晚。

她用站前的公用電話打電話回家。雖然被那個聲音的主人——美紗子認定是我的那個聲音,雖然被我禁止,但她還是忍不住想知道轉院之後,住進東京醫院的亮介病情如何。在化身為別人之前,唯有這件事她非做不可。因為打從事發那晚以來,她甚至沒機會見亮介一面。

接電話的人是岳母。她低聲擠出一句美紗子後,便陷入呼吸困難。但是她立刻振作起來,迅速回答了她的問題。不用擔心亮介的事,雖然還得再住院一陣子,但病情不嚴重,所以在病房很開心……岳母說到一半已聲淚俱下,不過她似乎怕被岳父聽見,始終很小聲。

駒川這個地名,就是適時聽岳母說的。

岳母先聲明如果岳父知道是她泄漏的,肯定會大發雷霆,然後才告訴她。近日之內,我將與英實子一起搬去駒川市,亮介會在那裡好好長大。所以你放心,你也要活下去。如果為亮介的幸福著想,絕對不可接近家人,無論如何都不能破戒。不過,我還是在祈禱,一直在祈禱著;但願在天意安排下,哪怕一眼也好,可以再見一面。

據說岳母是哭著這麼說的。——支離破碎,對吧。但她畢竟是美紗子的母親,對於必須背著世人目光苟且偷生的女兒,想必還是感到可憐吧。

你們的外婆現在雖已腦筋糊塗,連美紗子與英實子都分不清,但她似乎還是隱約記得曾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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