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有時我會非常在意沒能從塩見那裡奪回的底片。我怕千繪毫無防備的姿態是否會被不知輕重的人隨便放到網路上。

細谷小姐肯定也有同樣的想法,但我們沒有談過這件事。

自從千繪說了那些奇怪的話之後,我就再也無法對細谷小姐保持平日那樣的態度了。偶爾剩下我們獨處,雖然連我自己都覺得可笑,我還是會假裝忽然想起要事匆匆離開。

不知細谷小姐是否察覺了我的不自然,她倒是一派鎮定地專心工作。

秋季的彼岸節過後,仍有數度宛如炎夏的大熱天。

即使是那種日子,野外區的狗狗還是相當活潑地跑來跑去,大口牛飲飲水場的水。對它們來說,秋天的三十度大概遠比夏天的三十度涼快。

或許是因為家有病人,對於每日逐漸更替的季節變化,我感到毫不留情的殘酷。一如我無法阻止秋意漸深,也無法遏止病人的衰弱。想到今年秋天的紅葉,恐怕將會是父親最後一次看到的紅葉,我不得不感到心慌意亂。

如今千繪已回到店裡,我也比較能夠自由地從工作抽身,因此我天天都想去看父親。

但是,隨著病勢漸重,父親也越來越頑固,他嫌我們太常回去看他,令他很煩。他叫我們別把他當病人,可是他分明已虛弱得連果醬瓶的蓋子都無法打開了。

弟弟不費吹灰之力扭開果醬瓶的蓋子後,當場忍不住哭了出來。父親自從對奶油味反胃後便改成抹果醬,在我們自行上門之前的那三天,據說他早餐都是吃什麼也沒抹的白土司。

「別哭。」父親一臉慈藹地笑著,撫摸趴在桌上的洋平腦袋,把他柔軟的頭髮揉得亂七八糟。

「雖然身體破破爛爛的,但哪兒也不疼,真不可思議。我甚至懷疑自己真的可以死得這麼輕鬆嗎?所以你別擔心,別為我的事大驚小怪。」

父親沉默半晌,不斷以指尖撫弄洋平的頭髮,扭絞發尾弄成一撮一撮的小三角。然後又把它們搓散恢複原狀,一邊對我說:

「既然有空來我這邊,不如去看看外婆,我漸漸沒辦法去了。我也沒給你們留下什麼財產,還把生病的外婆丟給你們照顧很抱歉,但是你們要好好孝順她。」

父親究竟會以什麼方式咽下最後一口氣,我根本無法想像。

如果他繼續這樣抗拒住院,應該會在家裡迎接那一刻吧,卻不知隨著那天的逼近,我們是會察覺日子來臨的跡象,或者會連道別的機會也沒有,就突然降臨。

我只盼他不會一個人孤伶伶地去世,那是我們最後的心愿。

那天離開老家後,我請弟弟吃飯。

即使請他吃牛排,弟弟也沒有像以往那樣活力充沛。我們寡言少語地彼此確認了不得不有心理準備的現實。

之後我把從父親那裡聽來的,關於母親美紗子的事全都告訴洋平。

向不知情的洋平提起手記,甚至還讓他看了其中一部分的人是我。如果只把他卷進來卻沒告訴他結果,未免太不公平。

況且,弟弟早已猜到我們實際上可能是表兄弟了。今後送走父親時,我不希望彼此心裡有疙瘩。

「看來你並不驚訝。」

我對聽完敘述仍面不改色的洋平說。

「我當然驚訝。雖然想像過,但總以為不可能。」

「那麼你有何感想?」

「那是家族之愛的歷史,沒有任何憎恨。」

我聽不懂,但也沒多問。

的確沒有誰恨誰這回事。就連對母親下手,在讓她贖罪的同時,也是為了拯救母親自身吧。弟弟大概就是在說這個。

「現在你肯告訴我真是太好了,小亮。」

我有點如釋重負,嗯了一聲,點了點頭。

自從父親叫我們與其回去看他不如去探望外婆後,洋平與我都盡量比過去勤跑外婆那裡。

外婆已無法分辨我們兄弟,甚至連我們是她的外孫都不太懂。

不過有年輕人願意照顧她似乎還是讓她很高興,不時張開沒牙的嘴,露出像小女孩一樣純真的笑容。

和過去全權交由父親不同,現在就連喂她吃頓飯,我們都很認真。

經過一再錯誤嘗試後,終於發現洋平拿湯匙把食物送到她嘴裡,我在旁邊替她擦拭弄髒的下巴,這樣通力合作最有效率。只要成功掌握節奏,便可讓她把晚餐吃個精光。

途中,安養院職員來催促兼視察時,弟弟也曾對湯匙提出批評。他說應該準備大小及形狀各不相同的數支湯匙,依據食物的形狀選用不同的湯匙。職員只是給個含糊籠統的回應就走了。

安養院的大廳,有歌手來義演或媽媽合唱團來辦音樂會時,我們也讓把外婆坐在輪椅上推她過去。

聚集的老人之中,有人小聲跟著唱起昔日懷念的老歌,也有人用手打拍子,外婆猶如戴著白綿帽的腦袋,也在椅子上搖來搖去。

家族發生的一切,從母親美紗子誕生至死亡的一切記憶,過去都烙印在那個小小的腦袋裡。可是如今,外婆的心在朦朧的迷霧中,如同沒有實體的影子徘徊。

即便如此,她還是不時畏怯地凝視虛空,毫無理由地哭哭啼啼,或許是因為瀕臨崩壞的意識某處插著記憶的棘刺,令她不時感到刺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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