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看似陰霾卻又不下雨的天氣終於轉壞,翌晨是道地的雨天。

我提早下樓到店裡準備咖啡,細谷小姐準時在七點抵達。她是開著昨晚開走的店用車來的,所以幸好沒怎麼淋到雨。

千繪還在二樓睡覺。

夜裡她一度醒來,開始簌簌發抖,怎麼也睡不著,所以我給她吃了一顆安眠藥,拍背安撫她。

除了必要事項,我們幾乎不開口。以前幸福時,即使幾小時不開口也能坦然相處的那種自然,即便在如今經歷一切之後,依舊留在我們之間,說來還真不可思議。

「我當時嚇了一跳,沒想到千繪本人會在。我費了半天唇舌才說服她爸媽,最後等於是用搶的把人帶回來。至於千繪自己,店長也看到了,幾乎完令沒有自己的主張。」

細谷小姐眼鏡後面的雙眼通紅。她的休假泡湯,今天也一大清早就趕來,不可能不累,但細谷小姐的語氣讓人完全感覺不到她的疲倦。

我滿心歉疚,甚至無法簡單說聲對不起。

已有肺炎的跡象經醫師指示需要絕對靜養的千繪,據說是在大約一周前被丈夫帶回娘家,說好周五會來接她。周五也就是後天。

「總之,得把千繪找個地方藏起來。對方應該也知道這間店的事了。」

然後,細谷小姐把她從千繪及千繪父母那裡,陸續聽說的事實告訴我。

千繪的丈夫名叫塩見哲治。

她本就好賭,公司破產生活也有困難後,更是變本加厲。同時也開始沉溺酒精,每天喝醉後,只因千繪近在身旁就對她動粗。

這是典型的墮落模式,太過典型,反而顯得不真實。

「結婚當時的塩見有他的溫柔之處,千繪的父母也需要仰賴他。所以千繪好像也以為他遲早會收斂,自己一邊工作一邊維持家計地忍了好幾年。不過聽說她被打得很厲害,還曾經肋骨斷裂,牙齒都掉了。」

腦門彈起一團白光,一瞬間我什麼都看不見,也聽不見細谷小姐的聲音。過去的我其實並不知道憤怒為何物,至少,我從來不曾對誰產生這麼犀利的怒氣。

「大約兩年前,她終於受不了,帶著偷偷存下的一點錢逃走了。她知道塩見一定會去她的娘家找她,所以也不敢把她的去處通知父母。過了一陣子,當她確定可以在我們店裡工作時,她說她好開心。」

我想起千繪在店裡出現毛遂自薦時,那種有點不安定的神情。常時就是那奇妙的不安定感,強烈撩動了我的心。

「可是久而久之,千繪大概也掉以輕心了。平安度過一年半後,她覺得已經安全了,於是打電話回娘家。可能是一想到父母在擔心就按捺不住吧。雖然她沒有透露具體的住址,但她大概提到在奈良過得很好,目前在於附帶犬只運動場的咖啡店工作。」

細谷小姐暫時打住,微微嘆了一口氣。唯有這時,放鬆的表情滲出難以掩飾的疲憊。

「詳情我不清楚,但千繪娘家的房子,好像是塩見出錢替他們把老房子翻修改建。而且,她母親有段時間還迷上聽都沒聽過的某新興宗教,捐給那個組織的大量金錢也是向塩見借的。因為有這樣的原因,所以她父母在塩見面前都抬不起頭。塩見一再上門追討借款,又追根究柢地追問千繪的下落,所以她父母忍不住透露千繪打過電話。」

我漸漸猜到內情了,卻依舊沉默,豎起耳朵不放過細谷小姐的一字一句。

「千繪雖然沒說住址,但奈良縣內附帶犬只運動場的咖啡店並不多。塩見只要一家一家調查,遲早還是找到這裡了。」

沒錯,從店外某處應該也可看見千繪在野外工作的身影。想到塩見或許曾縱來過毛毛頭附近,憤怒再度令我頭暈目眩。

「她說對方是突然出現的。她晚上下班回去,就看到塩見倚著公寓的門。一見到她,就拚命哀求她說如果他不還錢會被殺,叫千繪救他。」

「就算如此,她也犯不著聽他的。」

我忽然再也無法壓抑,忍不住小聲叫出來。

細谷小姐凝視著我,半天沒開口。當她再度說話時,語氣變得比較和緩。

「塩見在被流氓逼迫的過程中,自己也變得像流氓一樣。恫嚇起千繪大概也很老練,知道掐住她最大的弱點吧。」

我等著下文,但她卻停了下來,我只好主動發問催促她。

「弱點?是指她的父母吧?」

「應該也是。據說他語帶威脅,說要讓來找自己的流氓也去找她父母。他說都是因為借給千繪爸媽大筆款子,就算是為了給個教訓也要讓人去催討。不過,重點是塩見已經察覺店長你和千繪的事了。」

「可惡,他怎麼會連那個都知道?」

「他肯定是說搶人家老婆的傢伙絕對不能放過,類似這種會危害店長安危的話。然後,還有照片……對,那件事大概讓她最難受吧。」

「什麼照片?」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威脅她要寄什麼見不得人的照片給店長。」

我們兩人都陷入沉默。

關於這件事,我已不想再聽下去了,但是我必須知道。

「你沒聽說千繪以前與塩見生活時,是做什麼工作嗎?」

「對,我不清楚具體的狀況。不過,我猜不想讓店長看到的照片,多少和那份工作有關。」

我很輕易便可想像是哪種照片。

我忽然很想哭,我不想讓細谷小姐看到我的嘴唇顫抖。我的眼前浮現了不特定多數的男人,一邊打量千繪被迫擺出猥褻姿勢的照片,一邊自慰的情景。

「她只能像原先那樣,繼續當塩見的傀儡。就算塩見命令她向你騙取大筆金錢,也不敢違抗。我沒問具體情形,不過看她憔悴成那樣,肯定被當成搖錢樹逼她做牛做馬吧。」

「我要殺了他。」

說完自己也愣了一下,阿時也感到某種近乎歡愉的感受竄過全身。

細谷小姐皺起眉頭,冷淡地凝視我:「店長不該有這種想法。」

「不然到底該怎麼辦?難道要報警嗎?」

就算報警,也只不過是治標不治本的你追我躲的遊戲,細谷小姐想必也明白這點。

「不管怎樣,一旦得知千繪消失,塩見必然會來找我。」

我並沒有足以稱為決心的想法,只是自然而然地就這麼決定了,我要把塩見引過來殺了他。否則,我肯定會被自己這股怒氣活活吞沒。

我沒能保護母親,所以這次無論如何至少得保護千繪。

「他說不定會直接找來這裡,塩見好像也已經被逼得走投無路了,所以必須儘快把千繪換個地方安置。」

如果知道我的體內流著殺人者的血,眼前這位親切的女士不知會說什麼。我驀然閃過這個念頭。

想像拿利刃戳進塩見身體的那一瞬間,頓時湧現麻痹般的昂揚感。就用這隻手,戳進他的心臟……

我有自信辦得到。在洶湧的憤怒之中,對自己血統的厭惡感已不翼而飛。雖然直到剛才為止,我壓根沒想過會以這種方式,接受自己身為母親兒子的事實。若是父親,搞不好又會說什麼命運註定或天意安排之類的話。不過實際上,連我自己,也不得不感到事情演變至此的確是宿命。

若就邏輯上考量,當然與血緣什麼的根本不相干。不只是我,也許人人心底都藏著一個殺人者,只是在默默等待條件齊全被喚醒的那一刻,否則這世上也不至於發生大屠殺或戰爭了。這才想起,好像在某本書上看過,據說在沒有戰爭的時代,總會有更多毫無理由的殺人事件。

「店長,總之得趕緊決定要怎麼做,已經到了大家上班的時間了。」

被她這麼一說,我看向牆上的時鐘,距離九點開店不到三十分鐘了。千繪也差不多該醒了。

一旦要實際做決定,就發現沒有太多選項可容我遲疑。雖然我強烈地不願千繪離開我身邊,但我只能依賴自告奮勇願意照顧千繪的細谷小姐。

我知道這種天氣生意一定很清閑,所以決定今天下午就請細谷小姐帶她回去,這兩三天之內細谷小姐就暫時休假,替我守在千繪的身旁。

正在商量細谷小姐休假期間該怎麼排班表時,那智道聲早安進來了。細谷小姐立刻像要攏絡他似地,開始暗示要追加上班天數,我趁這時候端著放早餐的托盤去找千繪。

令我吃驚的是千繪竟然還在睡。

我有點擔心是否藥效過強,但她的呼吸與表情都很平穩。

也許是在做夢,只見她合起的眼皮底下,眼珠子動來動去,睫毛也在顫動。最後一抹淡淡的笑意,好似替尖削的顫骨覆上輕紗般地在臉上擴大。彷彿她知道我就站在這裡,所以朝我嫣然一笑。

不管她過去遭遇過什麼,做過哪種工作,總之她已經回來了,這樣就好。看著她的睡臉,我心裡只有這個想法。不如說她能夠克服不尋常的辛苦走到今天一事,更值得慰勞。

我的母親也曾是妓女,想到這裡,不知何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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