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隔天星期一,是個晴朗的好天氣。

這種日子的野外區往往處於狗口密度過高的狀態,因此我也儘可能努力專心工作。不過,想到離下個周日還有那麼久,煩躁難免節節升高,甚至很想隨手把在附近打轉的小狗抓來咬一口。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明天洋平會去前橋市公所替我把全家的除籍謄本文件拿回來。

手記提到的孩子、作者的妹妹、父親的離婚經歷(雖然我實在不敢相信),要擊潰這些疑問就非得確認除籍謄本不可。若以郵政辦理手續得耗費太多天,在周日續讀手記之前或許來不及,我迫切希望能在那之前拿到。

幸好愛湊熱鬧的洋平二話不說便攬下這樁差事。雖然包括新幹線的交通費、犒賞弟弟的費用以及手續費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但這時也顧不得那些了。

我就這麼左思右想,往往驀然回神才發現早已停下手邊的工作,我暗自捏把冷汗擔心會被眼尖的細谷小姐怪罪。

而且就在生意還算清閑的上午,細谷小姐還湊到我身邊,說她打烊之後有話想說。

我有不妙的預感。她該不會是想辭職吧。薪水少,還把討厭麻煩的事全都推給她,她若要辭職還真是理所當然。

我和那智他們的其他員工當然也沒偷懶,但無論是丟垃圾或掃廁所,等我想到時細谷小姐早已俐落地幫我做好,最近那更是似乎已成理所當然。

大約半年前,店前被人丟棄了一隻受傷的中型犬時也是,那一定是被車子撞的。躺在紙箱內的狗前腳自根部斷裂,頭破血流,不過還有一口氣在。

我陷入慌亂,女工讀生嚇得幾乎貧血當場蹲地不起。那智湊巧不當班,不過他就算在恐怕也派不上用場吧,我想。然而細谷小姐默默抱起染血的箱子,放到店裡的車上地把狗載走了。當時我明明也可以攔下她換我自己去,結果我卻只是愣在原地獃獃看著。

等她回來我去道歉,細谷小姐一邊洗手一邊說,「沒事。」說著露出一如既往的微笑。我沒問她是怎麼處理的,但身為店長、身為男人,窩囊的自己令我深感可恥。

總之,她如果現在辭職,這間店就完了,這點千真萬確。

下午很漫長。野外區固然混雜,店內也幾乎客滿,穿梭在各桌之間還得小心別踩到橫放在地板上的多條尾巴實在很吃力。

就在這種什麼時候不好挑偏偏是細谷小姐可能表明去意的日子,那智那小子居然還讓她幫忙清洗被狗吐得一塌糊塗的圍裙。

我發現後,立刻把那智叫到一旁小聲責罵。我說,「自己的東西自己洗,你太厚臉皮太依賴人家了,萬一細谷小姐不幹了,看你要怎麼辦!」

然而,那智卻不當回事地反駁。

「她不會辭職的啦,絕對不會。」

「你憑什麼說得那麼篤定?」

「因為細谷小姐喜歡店長呀。」

「啥?」

「你忘啦,被庫丘撲倒的那次,她不是趁亂在你臉上親了一下嗎?她那個人,還挺有一手的。」

突然聽到這種奇怪的話,我不禁想起那時扶細谷小姐起來時,她那敞露的胸口及瞬間觸及臉頰的嘴唇觸感。

「就跟你說那是意外……」

「不,是故意的。」

那智說得斬釘截鐵,以叫人稍息的姿勢環抱雙臂。在旁人看來簡直分不清究竟是誰在挨罵。哭笑不得的我想不出該如何回嘴,只是慢半拍地仔細打量眼前這張臉孔。

這麼一看,我才發現那智像貓。塊頭雖大卻有尖細的下巴,眉毛也很淡,眼尾吊起的大眼睛異樣美麗。或許是因為那雙眼睛,或許是因為常被誤認為店災,他比細谷小姐和我更受客人歡迎。換言之,他對店內生意頗有貢獻。和細谷小姐一樣,他顯然也是毛毛頭不可或缺的人才,如此說來,存在感最薄弱、最不中用的人,說不定竟是我自己。

就在我忍不住要開始自虐地思考時,

「好好好,咱們來了喲。」

細弱的聲音響起,只見銀髮老太太搖搖擺擺地緩步而來。一手拄杖,一手抱著宛如沒做好的包袱袋似的黑巴哥犬。是克拉奇。

我一如往常不勝佩服地望著那智飛也似地迎上前,帶位子、接過手杖,站在一旁地替人家拉椅子,甚至輕輕替老太太按摩肩膀。這小子的架勢連紅牌牛郎都得甘拜下風,卻一點也不討人厭。老太太之所以帶著連路都走不動的克拉奇,聲稱「只要讓它看看其他的小狗它就很高興了。」不到三天就上門一次,根本是沖著那智來的。

跪在地上的那智戳戳它的鼻尖,克拉奇眼珠子滴溜一轉看著他。然後伸出長得意外的紅舌,舔了一下被戳的鼻頭,看樣子它除了飼主以外別人的手指完全沒興趣咬。

眼見那智失望,老太太說,你要不要抱一下?啊?可以嗎?如果是你一定沒問題,就在兩人這樣的對話中,黑巴哥犬真的落進那智原本環抱在胸前的雙手之中。

這隻恐怕連五百公克都不到的小狗,被他一抱看起來小得可憐,單是心臟與肺臟還能維持功用似乎就已是奇蹟。那智臉上的表情是前所未見的認真。

細谷小姐在後面的盥洗間埋頭清洗沾滿嘔吐物的圍裙,我卻忘我地面露微笑,一徑望著小狗與那智。

另一方面,卻又有種哪怕是誰辭職求去,或是入會者減少,店裡就此倒閉,那也是無可奈何的自暴自棄心情。縱使付出多大的辛苦也要把這間店撐下去的氣力,似乎已不剩分毫。

然而我猜錯了,細谷小姐談起我壓根沒想到的事。

燈光半熄的店內,我們在一張桌前相向而坐。

「請冷靜聽我說,是關於千繪的事。」她劈頭就這麼說。我在錯愕之下,只能獃獃盯著細谷小姐。

「我已查出大致的原委了。」她一開口便如此說道,即便如此,我還是只能一臉呆樣。

「其實,我趁著不上班的日子去過幾次岡山。也見到千繪的父母。」

「可是……她老家的住址連履歷表上也沒寫吧。」

「對,沒錯。所以我先去了千繪畢業的短大碰運氣。」

她早已料到學校方便不可能透露畢業生的個人資訊,因此就在正門附近徘徊,被多人漠視之後,總算逮到一個學生。

她聲稱兒子的未婚妻失蹤了,現在正在四處尋找,聽準兒媳提過七年前自這所短大畢業,所以想確定真偽,能否幫幫忙。她報上千繪的姓名後,請那名學生幫查畢業生名冊。結果,該年度的名冊上的確有千繪的姓名與住址。

「在那個階段,我還不確定名冊上登記的是否真的就是千繪,因為也可能是她冒用別人的姓名。不過我去那個住址一問之下,的確是她父母沒錯。為了讓他們安心,我拿出店裡的名片,說我是千繪的同事,因為向千繪借了一大筆錢,想要還給她所以正在打聽她的下落。雖然聽起來很假,但他們都沒有特別懷疑就相信了。」

這時,我腦海的無數疑問已經互相傾軋,再難收拾了。

「為……為什麼……」我甚至不知該從何問起才好。

「她好像已經回到丈夫身邊去了。」

「丈夫……」

「她是有夫之婦。我也不敢相信,但她父母也給我看了婚禮照片。對方是她一畢業就去工作的建設公司老闆。她父母說,對方那時剛從父親手裡繼承公司,結婚當初還很年輕卻有財有勢。只可惜,好景不常,公司很快就開始出現經營危機。那是個無論賽車或賽馬,只要是賭博樣樣都沾的男人。當然,千繪當初結婚時並不知道他是那種人。」

「那她現在人在哪裡?」

「她丈夫在大阪市內租了房子,千繪據說也在那裡。」

「大阪的哪裡?」

「對方沒告訴我,他們希望我不要再去打擾女兒。如果是想還錢,他們說可以代為收下保管。」

「這太荒謬了。沒有當面跟千繪談過之前,什麼都不能確定。她為何要躲起來?為何突然跑回那個男人身邊?」

「我也問過她父母同樣的問題。可是,他們說是那家務事,什麼都不肯透露。我又死皮賴臉地問了半天,他們只是堅持個中有外人不了解的內情,實在無法奉告。」

我們暫時陷入沉默,別無他事可做,只能自然而然互相看著對方。由於太吃驚,我反而覺得沒什麼真實感。

「細谷小姐,你為何那麼……」

「冒昧出面干涉,我非常抱歉。」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如果沒有借給千繪的那筆錢,這間店會有危機吧。既然如此,一定得想辦法。我山小想失去工作。這份工作很適合我,況且店長也知道,我這把年紀要換工作並不容易。」

我當然不認為細谷小姐特地查出千繪的老家,只是為了保住自己的飯碗,但也沒有刻意提出異議。原來因千繪失蹤而受傷的人,不只是我。這點令現在的我感到非常安慰。

當初我在毛毛頭開張前貼出徵人啟事,當天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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