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為了避免與父親坐的計程車碰上,我繞巷子里的遠路去車站。

走進之前監視父親的站前咖啡店,往椅背一靠,緊張的神經綳斷,腦袋瞬間陷入空白狀態。

我向點單的女孩要了咖啡後,不關己事地暗忖此刻毛毛頭差不多也該準備打烊了。明知應該打個電話回店裡比較好,就是提不起勁,只是無所事事地環視擁擠的店內。

我試著在腦中反芻在書房匆匆瀏覽的最後幾行。

「被你殺死」、「這個將被害死的孩子」這些字眼,看似單純卻又令人一頭霧水。手記作者,是在什麼原因下預測會「被你殺死」,還有「這個將被害死的孩子」,是否就是文中在下雨天早上出生的那個寶寶也不得而知。

第三本筆記早已看完大半了,卻還是看不出事件全貌的所以然。

只是,手記作者稱為「你」的這個男人就是父親,顯然沒錯了。

若要舉出根據,比方說,文中提及你在小學生時父母意外雙亡,這點的確是父親的身世。父親在小學二年級時因為一場大規模的空難事件失去雙親,後來被未婚的阿姨撫養。

還有,文中也提到你憑著擁有的執照找到工作,父親擁有好幾種會計方面的執照,這點也符合。

但是,即便沒有寫出如此瑣碎的雷同點,我恐怕還是會認為你就是父親吧。打算把父不詳的嬰兒當成自己的孩子撫養長大的你,和那個長年以來一直以晦暗目光凝視受虐兒童的照片,宛如他們的不幸都是自己造成的父親,極為自然地疊合成一個人。

問題在於手記坐著。

是現代的母親,還是以前的母親?照理說只可能是兩個母親其中之一,我卻不知究竟是哪個。

作者提及與你相差五歲的部分,確實無誤。現在的母親的確比父親小五歲。但之前的母親與現在的母親如果湊巧同齡,那種事根本不能當作證據。

結尾隱約暗示的作者之死,已在現實中發生了嗎?亦或人活得好好的,之後在某一天,產下了父親你真正的孩子?

左思右想也只是徒然令時間流逝。

當我想翻開筆記本時,這才發覺叫的咖啡已擺在桌邊。我喝了一口早已冷掉的咖啡,開始閱讀下文。

寶寶是在下雨天的早上出生的。性無能的父親與做妓女的母親之間,終究生下了這孩子。

對於出生的是男孩,你肯定更加強烈地感受到命運安排。望著戰戰兢兢想抱起嬰兒的你,我對自身出現的異常,仍茫然自失。

生產,是比過去我從經歷的任何解體,都更符合解體這個名詞的過程。為了讓嬰兒出來,我的身體簡直像被撕成兩半。不過那個過程也已結束了,好像總算恢複為原來的我。

「這麼小啊。」你只說了這句,便一直痴痴看著嬰兒,嘴角兩端漂著微笑。

從窗口可以看見雨勢驚人,卻聽不見聲音。

我漸漸陷入昏睡,同時也湧出一種奇特的安心感,彷彿你不是對著嬰兒,是而對著我微笑。

孩子一旦從肚子里出來就像附身妖魔離開,甚至之前在我體內的光子及小滿等人也好像全都離開了,令我好一陣子都感到很空虛。

我心想原來只要變成空殼子,便可這樣輕鬆呼吸啊。妓女這一行固然也還可以,但當母親顯然更輕鬆,很適合我。

每天除了等你下班回來,並沒有其他非得要做的事,白天我一直在觀察嬰兒,我過去不曾如此熱心地觀察過什麼。我想看清楚這個自我體內出來的東西,不是我嗎?是我的一部分嗎?

只要發現什麼變化,晚上你下班回來,我就會向你報告。

比方說一把嬰兒放進澡盆就會噘嘴,或者踢毯子,已露出小小的牙尖等等。

我喜歡看你聽這些事情時的表情。

吃飯時,你會先喝一口啤酒,然後說路旁的銀杏樹已經葉子掉光了,冬天到了之類的事。

那種時候的臉,還有晚上在被窩裡睜開眼低喃,「啊,下雨了。」的那種表情,雖然帶著落寞,但我很喜歡。

從你嘴裡說出銀杏和冬天和下雨這些字眼,讓我覺得好像稍微懂得了一些,我所不知道的真正的銀杏與冬天與下雨的模樣。

你和我躺在一張床上,盡量不碰到對方身體地睡覺,但有時醒來才發現手腳已自然交纏在一起。

寶寶睡在同一個房間的嬰兒床里,雖然整晚不時扭動、呻吟、哭泣,但不知不覺中,你為失眠所苦的問題已不藥而癒。

至於那是否是因為罪惡感已解除就不得而知了。

你本來就沒必要有罪惡感。害死那個小男孩的是我。陷害你,讓你懷抱著錯誤的罪惡感的元兇就是我。

你因為我一手導演的罪惡感,拿錢給我,帶我去吃飯,甚至跟我結婚、一同生活。既然是成立在錯誤的罪惡感上,那麼這種生活全部都是錯誤的。

我雖然覺得必須要做點什麼,但只要一開始理性思考那些事,便腦袋混亂。

因為無法思考,所以就不去思考了。

嗚……啊、嗯麻嗯麻,孩子開始牙牙學語,在屋裡爬來爬去。

你不斷買新玩具回來。

某晚,孩子拿到繪有圖案的小小鈴鼓非常喜歡,什麼都想敲一敲,屋裡到處傳來熱鬧的聲音。

看到孩子最後敲自己的臉,你哈哈大笑:「這小傢伙,真是百看不厭。」

孩子敲多了終於感到疼痛,咧開大嘴哭泣,你立刻抱起孩子,有節奏地甩動鈴鼓。

「好,跟爸爸一起唱歌。來,嗚……啊,嗚……啊,嗚哇哇哇……」

明明正在吃飯,你卻抱著孩子走來走去。一邊不停上下搖晃那小小的身體,不時親吻孩子的額頭,於是我的額頭也跟著發癢。

當你把哄開心的孩子放在膝上回到餐桌時,你已氣喘吁吁。

你用湯匙舀起自己盤中的魚肉想喂孩子,早巳吃飽的嬰兒卻猛然把臉往旁邊一扭。

當你只好自己吃掉時,嬰兒卻像故意似地撞你的手肘,湯匙里的魚肉頓時全灑在你的鼻子周圍。

「嗚!啊……臭小子……」

嬰兒咯咯笑。大概是也噴進眼中,只見你一邊頻頻眨眼,一邊也忍俊不禁。

我急忙把面紙盒遞給你。

「這小子,有、有一套。」你順便替嬰兒擦去口水,「啊……真開心。」你低語。

然後你突然停下手,用那榛果色、不可思議的眼睛凝視我。我想我大概像傻瓜一樣地發獃著。

因為我突然理解,從剛才就一直感到的,這種宛如心臟圓鼓鼓膨脹的快感,原來就是開心啊。膨脹,雀躍,像氣球一樣幾乎要飛起的感覺中,也混雜著少許是否會膨脹過度隨之炸裂的不安。我當然知道開心這個字眼,但我從未感到開心。屋內的東西好似全都帶著光環,彷彿是此刻才出現的。開心,好像和百合心有點相似。

我也忘不了小山螞蝗。

那是在你推著嬰兒車,我們一起去稍遠的神社散步時發生的事。

繞行神社境內小徑一圈後,回程我忽然發現,穿的毛衣上沾了很多褐色乾癟的三角形顆粒。

「是小山螞蝗的種子,糟糕,這玩意相當難纏。」

你說著,開始拔下自己手臂上密密麻麻的種子。

我也邊拔著遍及裙子的種子看了四周,沉睡在嬰兒車裡的孩子頭髮上也沾了幾顆。

我替孩子摘掉,也摘下自己身上的,但怎麼摘也摘不完。

「看吧,挺費事的。」

你突然舉起手從我肩膀後面摘下種子。清理完肩膀換背部,再從背部到頭髮、側腰。你沒發現我渾身僵硬,只是一直說,你看這裡也有,這裡也有。

從你碰觸我的那隻手袖口,我也拔下一顆。種子與法蘭絨襯衫纖細的纖維纏在一起並不好拔。拔著拔著我也卯起性子,從你身上摘除一顆又一顆的種子。

我們沾上了無數顆種子。

我們駐足大半天只顧著拔除種子,漸漸融合為一,我的手變成你的手,你的身體變成我的身體。

摘下最後一顆再次邁步時,你說,「明年秋天,這條路的這個地方會開遍小山螞蝗,到時八成又會沾上許多種子。」

一年後的晚上,你在被窩裡擁抱我。我彷彿變成了小孩,因為我自己便常這樣擁緊孩子默默不動。

我在你的體溫中閉上眼,有股被手臂柵欄牢牢保護的安心。所以我很想永遠就這麼待著,可是過了一會兒,你慢慢解開我胸前的鈕扣,低聲說,已經沒事了。

我不知道所謂的沒事,是否就是指性無能。你不可能中意我的身體,所以我想,性無能應該不會治好吧。

你在發抖,也許是我在發抖。

我很害怕。明知即將發生的事,與我熟知的解體完全不同,卻還是害怕,正因如此才害怕。

還沒有碰觸到,你的手與我的皮膚之間已有奇妙的吸引力交錯。手與皮膚似乎在互帕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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