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很長一段時間沒寫了,現在我決定再次提筆。本來這是為了光子的事才寫的,聽以我原本以為已經就此結束了。

但是,我想告訴你所有後來發生的事情。說謊,實在太痛苦了。

我只能再次從頭開始一五一十地交代,所以還請你包涵。我實在不擅長挑選必要事項重點說明。

光子死後,過了幾年,我成為某家建材公司的事務員。

我還是一樣,戴著讓人看不出是面具的面具盡量不引人注目,但公司比起學校是個更冰冷的異樣場所。學校至少還有什麼也不做的自由,高興時就完全與周遭斷絕接觸的自由,公司卻沒有。

我是為錢出賣自己,所以被強制工作也無話可說,但工作以外莫名其妙的人際關係,不論是否甘願也得參與其中,否則在公司這種結構中,不可能順利做好工作。

比方說,某位同事的獨生子得了小兒癌症死去時,大家都圍著那個還很年輕的社員七嘴八舌地慰問。

有人說擔心得睡不著—有人說想到世事無常,連工作都失去幹勁了;有人抓著他的肩膀搖晃說,還有大家支持他,一定要加油。人人都愁眉苦臉,有幾個女職員甚至眼泛淚光。

我也拿手帕按住眼角遮住臉孔,因為我怕我戴的面具會龜裂。

我無意批評他們為了一個並不特別親近的同事,為了一個素未謀面的小孩,人人都如此深受打擊太奇怪。不是的,真正奇怪的是,慰問者與被慰問者雙方都明白那其實是一種演技。

我不明白為何要進行那種宛如詭異遊戲的行為。

眾人散開後,女職員立刻在化妝悶重新塗睫毛膏,一邊咯咯嬌笑。

我成了有名的愛哭鬼,因為我動不動就拿手帕遮臉。

女職員結婚離職時,

「恭喜!感覺就像自己辦喜事一樣開心呢。」

「就算結了婚,我們也永速是好朋友喔,絕對不會變。」

碰上這種大家互相肉麻的場面,我也會拿手帕遮臉。

工作上發生對立,不知該站在哪一邊時,我也拿手帕遮臉。

只是累了,不希望任何人找我說話時,我也繼續拿手帕遮臉。

大約一年後,我就被趕出那家公司。

我喜歡每天四處遊盪。

我尤其喜歡坐在速食店的窗邊或公園的長椅,茫然眺望路過的行人。這麼做的時候,就會發生明明知道周遭的事,偏偏就是意識核心陷入沉睡的現象,該稱之為白日夢嗎?我夢見了各種情境。

在我內心,光子這個百合心絲毫沒有褪色。割開的手腕永遠有鮮紅的血液流個不停,永遠凝視著我。在那個光子內部有著百合子、小滿、在公園被夾斷脖子的小男孩,大家都在那裡面。

起初,只有拉麵沒加入。我想一定是因為我對拉麵沒有任何好感,我討厭他。

但是有一次我又坐在人潮旁邊,意識核心再次陷入沉睡,早巳徹底遺忘的拉麵竟在夢中出現。我不知道為什麼,因為夢畢竟是憑著它自身的意志,自由生存的生物。

拉麵穿著白色工作服,騎著一輛后座裝有架子以便弔掛外送箱的摩托車過來。

……嗨,嗨,小姐。

來到我身旁後,他一腳撐著地面說,

……我說你呀,為什麼不讓我加入?排擠我一個人,太過分了。

我想起轉過身想背我的拉麵,身上那股麵湯的氣味。於是從那時起,他也成了光子的一部分。

有時我也會想,索性以投人罪被捕反而更好。

不是基於罪惡感,我從一開始就沒有罪惡感那種東西,但若問我那是為了什麼?我也答不上來。

我至今仍不懂拉麵與光子兩人的死,為何那麼簡單就結案了?警察到底在做什麼?他們到底有沒有好好調查指紋及其他證據,他們到底有沒有將這兩件事視為殺人命案?

光子那時我的確動了一點手腳。我好歹也有自保的本能。比起判死刑,被關進監牢那種狹小空間更讓我害怕,我恐懼到光是想像就快發瘋。

所以我把自己用過的美工刀及塑膠袋帶走了,從光子的美工刀中選出另一把,放在血泊中。

但是我也明白耶檀障眼法,只不過是自欺欺人。屋裡很多地方都有我的指紋,況且很多人都知道我與光子走得很近。如果真的有心調查,應該會發現很多疑點。

我最近看的當中提列,非自然死亡者當中僅有百分之幾的人才會進行司法解剖。說不定,警方根本就有不想把殺人命案視為殺人命案的傾向吧?其實,無論哪個地方都有許多兇殺案發生,只是那些案子大部分都像拉麵與光子一樣,沒有浮上檯面就被處理掉了吧。

日復一日,我無所事事,即便走在雜沓人群之中,也感到雜沓離我很遙遠。在大都市,縱使一兩個星期都不開口,照樣也能生活。在這種完全不出聲的日子裡,我浸淫在一種聲帶悄悄退化的安寧心境中。

我已記不清那是何時的事了,總之那天我從中午就坐在公園長椅上,一直待到天黑還坐著。

夜深後,我起身朝馬路的方向緩緩走去,就在靠近出口的地方被一個倚著汽車的老男人叫住。

「最近好像常看到你啊!」男人說,然後他問我多少錢。

他見我沉默不語便說,算了,無所謂,上車吧,然後自己先鑽上車。他的語氣和態度都很自然,不像我以前上班地方的那些人。

我也知道男人誤會了,但他好像會給錢,這樣就好。當時我已經離職有段日子了,生活非常困苦。

在他帶我去的房間里,不管他對我做什麼,我都覺得反正就是這樣,乖乖任其擺布。

老男人說他第一次遇到是處女的妓女,給了我很多錢。

這時我思忖,或許這份工作比當事務員更適合我。反正兩者都是為錢出賣自己,差別只在賣的是什麼。肉與肉相互撞擊的觸感的確不愉快,但即便如此,比起玩不來人際關係的遊戲總是得拿手帕遮臉的痛苦,至少還好一些。

我自然而然學會了該怎麼做。需要錢時,我就在夜路上接近男人,問對方「現在幾點?」

我常會被漠視,就算順利談妥生意,也遇過對方耍賴不付錢的情況,但是做這行最大的好處就是不受時間限制。平常可以像之前一樣悠哉過日子,高興時再工作即可。

性行為我來說,就像是一種解體作業。換言之,就是為了賣肉,活活地把自己解體。我雖逐漸習慣被如此對待,卻永遠無法抹滅這是一種異常行為的感覺,不過倒也不至於因此感到痛苦。

說到這裡,我想起自己以前也會把洋娃娃百合子的身體隨意打開,做出類似的行為。

我還有另一項發現,就是男人全都是廢物。只為了追求射精瞬間那點程度的快感,就被上天賦與了那麼強烈、幾乎令他們粉身碎骨的慾望,未免太不划算了。難道他們自己都不覺得矛盾、荒謬嗎?

不過,就是因為男人是這樣的生物,妓女這種行業才能夠存在。

我不時更換地方,盡量避免與同一個客人相遇兩三次以上地繼續賣身。

這是背著別人兩個人私底下偷偷摸摸的行業,所以只要我想,應該也不難隨便弄死哪個客人。但是,我對他們只感到輕蔑,況且我也明白,縱使弄死這種廢物也沒有任何用處。

雖說如此,做妓女的那幾年還是發生了很多事。

某個冬夜。我朝路過的男子發話,「請問現在幾點?」對方回以粘稠不定的沉默,證明他已了解我的目的。

我再朝那張臉仔細一看,竟是我以前上班地點的組長。就是那個搖晃痛失愛子的同事肩膀,勸他加油的男人。

「怎麼,你是怎麼搞的?瘦成這樣,我都認不出來了。」他說。

開始賣身後,我的身體的確不太好,所以體重肯定也減輕了。雖然沒被客人虐待,卻像體操選手一樣,全身上下總有淤青和傷口。

即使如此,做這行起碼勝過其他的想法,依然沒變。

「怎麼樣?不做嗎?要走嗎?」

「不是,呃,你真的在做這種事?傷腦筋。」

組長以食指尖抓抓額頭的發線。流露出在公司里絕對看不到的表情,令那張臉看起來特別有人味兒。

「這裡很冷,總之先走再說吧。去那邊攔車。」

在計程車上,組長遞來三張萬圓大鈔,我收下後,他那隻手直接鑽進我的裙子里。我一邊把錢放進皮包一邊張開隧。

「你大概也吃了不少苦吧。」

我本來以為會去哪家廉價旅館,沒想到竟是在以前那間公司的綜合大樓前面下車。

「這麼晚了,應該不會有人還在加班。」

辦公室位於二樓,大樓的每扇窗子都已不見燈光,只有一片漆黑。

我們拾級而上時,腳步聲與潮濕的呼吸聲迴響著。

「我老早就想試一次了,嘿嘿……在辦公室的桌子上。」

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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