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我在站前咖啡店的二樓,隔著玻璃監視父親的到來。

來往行人很多,我本來還有點不安怕自己會看漏,但三點半左右,穿著翠綠包馬球衫走來的熟悉身影出現。雖然腰桿挺得筆直,步伐卻不像從前那般有力,讓我認清了父親確實正在惡化中的病情。

雖然沒有固定的會客時間,但父親為了親手喂外婆吃東西,總是配合五點的晚餐時間過去。

我等了一會兒,確定他應該已經穿過剪票口後,才離開咖啡店。

我急忙踏上返家之路,卻又猶豫地暗想,現在還來得及回頭。如果真的看完,說不定會演變成無法挽回的局面。

但是心裡雖這麼想,身體卻好像不斷被那本手記的磁力拉過去。

我沒有對母親的遺照行禮上香,直接從玄關衝上二樓,踏進父親的書房。也許父親臨出門前還在抽煙,室內瀰漫煙味。

拉開壁櫥,看起來仍保持前天我匆忙把東西塞回去時的狀態,安心之下頓時渾身脫力。

從箱底取出牛皮紙袋之前,我先拿起白色手提包。

皮包散發出滿是塵埃的皮革味,那個模糊的女人身影頓時再次逼近眼前。那個穿著花洋裝朝我微笑,也許是母親的女人。我總覺得,她八成早已死亡,我的親生母親……

對於那個母親,我甚至不知該有何感想。

我吐氣、吸氣、再吐氣,不能再磨蹭下去了。

我拿起牛皮紙袋走到明亮的窗口,從中取出所有的筆記本。拿起編號二的那本,立刻翻頁。

一時之間想不起上次看到哪裡,但「光子」這個名字忽然映入眼帘。對了,上次看到手記作者與打消偷竊念頭的光子一起走出超商……

但是一開始閱讀,我頓時差點失手將筆記本掉到地上。

作者,或者該說文中的「我」竟是女的!有個地方忽然讓我發現這點,是提及「我」的服裝的部分,我緊盯著那裡。

若是父親寫的手記,那就說不通了……

之前想了又想的念頭,在腦中土崩瓦解四散紛飛。

我就這麼好一陣子地茫然倚著窗邊。

收到簡訊的聲音響起,我才赫然回神,是弟弟。

(我已和爸在大和郡山車站會合,現在要一起去看外婆。)

(知道了。)我回信,但指尖卻哆嗦到可笑的地步。

若說這不是手記,也有可能父親假冒女人身分寫的某種小說。但對我而言,我卻完全無法那麼想。我無法擺脫「文章內容都是真的」的直覺。

這果然還是某人的手記,是某種告白,而且那個某人如果不是父親,就只可能是母親。不然還會有誰?

我陷入混亂,卻又貪婪地追逐文字往下看。

「就這樣?那走吧,我一起結帳。」

站在收銀台的,是一個無精打彩到令人懷疑即便發現有人偷東西,恐怕也會佯裝不知的年輕男人。

我對光子並無興趣,但打從以前就感到她身上有某種與自己同類的東西。我覺得光子那張濃妝艷抹宛如面具的臉孔,是我努力不引人注目的反面版。

光子現在擺出如此親密的態度,是因為她也從我身上察覺到什麼嗎?一這麼想,我不知為何心跳加快。

我們離開超商後,並肩走在步道上,光子撕開剛買的爆米花的袋子,伸手進去抓了一把開始狼吞虎咽。

「要吃嗎?」她把袋子遞過來,我也自然而然地抓了一小把。

走了一會兒,我們來到美術館前的噴水池。

「要坐嗎?」光子又說,於是我們在長椅坐下。適時光子突然伸手,用沾著爆米花殘渣的手指拉扯我的衣服。

「這件襯衫的荷葉邊真可愛,在哪買的?」

她雖這麼問,但似乎不打算聽答案,拿著空袋子去旁邊的垃圾桶扔掉。一回來立刻又撕開一包零食,再次忙碌地塞進嘴裡。喂!她把袋子又遞給我,「接下來要幹嘛?」

就算這麼問我,我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喂,你叫什麼名字?」

我報上姓名,除此之外什麼都不說好像也不太自然,於是我問起從剛才就一直很好奇的事。

「手怎麼了?」

「喔,這個呀。」光子把左手腕湊近眼前,檢查有點滲血的繃帶,「昨天,我又割腕了。」

我不懂她的話中之意,於是沉默。當時在這個國家,自殘癖這個名詞與行為都還不普遍,至少我個人對此一無所知。

光子彷彿很看不起我的無知,她把下巴一抬,接著用高亢稚氣的聲音,開始說明什麼是自殘癖。她那令人無法想像真實長相的濃妝,使得她看起來不像是人類,倒像是機器人之類的東西在講話。

她一開始說只是因為美國很流行,所以才試試看。因為覺得自己走在時代尖端,因為手腕的繃帶看起來很酷,因為流血會讓頭腦清醒,所以她斷斷續續一直沒戒掉。驀然回神才發現已經戒不掉了,大意如此。

說完後她唐突起身,把膝上的零食粉末拍掉後說了聲再見,便快步離去。

之後,每次在校內遇見,光子都會走到我身旁,有時還會勾著我的手,而且遇見的次數多得禳我只能說她是刻意如此安排。

大約是第三次受邀時,我終於去了光子的住處。

大概是家裡給了很多錢,她的住處一看就知道不缺錢。抱枕和窗帘乃至壁飾,通通都是碎花圖案、荷葉邊、鑲金線以及珠串,光是化妝品幾乎便可塞滿衣箱。室內充斥著香水與舊布與汗水,還有血液混雜的濃厚氣味。

像這樣到別人的住處,甚至與他人單獨說話,對我而言都是頭一遭。而且,我強烈感到,對光子而言也是如此。

看來我們應該算是朋友,但彼此都不習慣應付朋友這種東西。

沖泡紅茶後,我與拚命吃爆米花卻異樣沉默的她,對坐了三十分鐘左右。那天我就這樣離開了,但臨走時,她給了我房間的備用鑰匙。

「欸,欸,後來,我又狠狠割了一刀。」

翌日,光子舉起裹著厚厚繃帶的手給我看,然後用只是附帶一提的語氣說,「今天,你也會來吧?」

去她住處之前,我讓光子等著,在超市買了兩公斤白米和海苔。

我在光子的廚房,用她那看來一次也沒用過的電鍋煮飯,做了很多約有雞蛋一半大小的迷你飯糰裹上細海苔,叫她吃下去。因為看她別的什麼也不吃,整天零食不離口,實在很噁心。

光子抗拒不從,說她除了零食吃別的都會吐,但我不管。

「就算吐出來也沒關係,總之吃就對了。」

她雙眼含淚,像要吞毛毛蟲似地吃了一個飯糰。

再吃一個,我又說。然後,再一個,……再一個。

吃下五個左右後就算我不說,她也自動伸手,最後好像吃了十個。之後,她不時像想起來似地把盤中剩的飯糰放入口中,同時東拉西扯地談她自己,「在屋裡時我會拆下。」她拆下手腕的繃帶,第一次讓我看傷口。

從手腕到前臂的中間為止,就像虎斑貓的肚子一樣形成絳條褐色斑紋。那些舊傷之中,也夾雜著幾條還沒幹透的鮮紅傷口,有一兩條看起來割得相當深。

「割的時候會痛嗎?」

「當然會痛,不痛不就太無趣了。」

飯糰全部吃光後,光子打開焦糖爆米花的袋子,把爆米花倒進空盤子,又開始繼續吃。

「割得深卻出血不多,會覺得少了什麼,於是一割再割。」

「血是溫熱的喲。好幾個傷口流出的血混在一起,滑落手臂時,我會覺得好舒服。」

「有一次大概是割列好脈了,流了好多血超過癮的,不過後來我想清洗傷口時,一頭栽倒就暈過去了。從此我就開始天天吃貧血的葯。」

「血為什麼不是藍色或綠色,偏偏是紅色呢?紅色,在各種顏色當中好像也很特別呢。」

「不過流出體外變干後,看,像這個抱枕套。就變成顏色這麼髒的污漬了。」

我總是默默傾聽這種話,但從光子那種彷彿在談論隨意租來的錄影帶情節的語氣,我絲毫無法想像自己割自己這種舉動,到底是什麼感覺。

不過不知為何,我一直思考著有什麼方法,可以讓光子戒掉這種毛病。就算有一天我會親手殺死光子,我也不想讓她再繼續這樣自殘。

和光子一起在外面走路的話,有時會被陌生男人搭訕。

對方一定是以為化濃妝的女人跟誰都會輕易上床吧。在男人看來,只要能上床,即便是光子這種瘦巴巴的怪胎,也無所謂吧。

光子住處附近的拉麵店年輕店員,也是那種人之一。我們沒去過那家拉麵店。店員出去送外賣或送完回來時偶爾會與我們擦身而過,每次他都會半帶調侃地出聲邀約。

「討厭,又碰到拉麵了。」

發現被人盯著,光子總是皺起眉頭不掩嫌惡,偏偏又突然弱不禁風似地放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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