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翌日周六,是個微陰的涼風好日,毛毛頭的店內與野外區的生意都相當興隆。

即便如此,我壓根無心工作。不是弄錯客人點的單,就是送上蛋糕卻忘了叉子,還被繩子勾到,差點一腳踩扁吉娃娃。

回過神才發現,細谷小姐正皺著眉頭注視我。還不到兩點,接下來還很漫長。

「店長到底是怎麼了?」她走到我身旁問。

「沒事,只是有點睡眠不足,腦袋昏昏沉沉。」

我昨晚的確左思右想,結果幾乎整夜沒睡。

「店長的臉色很糟喔,要不要去樓上躺一下?放心,這裡有我們三個足夠應付了。」

雖說有三人,但其中一人要負責廚房,所以如果少了我,細谷小姐與那智得看著店內、野外區和收銀台,相當吃力。

「不,明天就已經要麻煩各位了……」

一早我就已經說過明天周日下午,我也不能到店裡的事。幸好有不當班的工讀生可以來頂替我,但我還是很愧疚。

「況且,你也知道那智那小子,是那副德性。」我朝角落那桌努努下巴。

每次那隻名叫克拉奇的黑巴哥犬一來,那智就會找一堆理由,撇下工作跑去逗狗。此時他也蹲在旁邊,拿食指撫摸只有老鼠那麼大的狗。

根據飼養它的老太太表示,克拉奇的血統非常高貴,但或許也因此反而長得太小,「一直維持剛出生時的幼犬模樣,就這麼變成老公公。」既不叫,也不走路,所以據說只能像處理易碎物品般輕輕抱著它。若不說是狗,根本看不出那是什麼奇怪生物,但它似乎在那智的心裡喚起無盡的感動。

細谷小姐似乎想憤然啐舌,瞪著蹲著的背影。

那智也許是感到了殺氣,他急忙轉身起立,訕笑著走過來。

「哎,就算一次也好,我真想被它咬咬看。」

他總是這麼說。這隻只有眼珠和嘴巴會正常動作的狗,據說咬手指是它示愛的唯一方式,但克拉奇只咬它的主人。

「聽說它一口咬住手指的模樣,是又可憐又可愛,幾乎要掉眼淚了……」

「是是是,店長也看到了,那智也在拚命努力,所以店長就去休息一下吧。店長那種臉色只會把店裡的氣氛也搞壞。好了,快去,快去。」

細谷小姐像趕狗似地揮舞雙手,把我往樓梯趕去。

「不好意思,我就睡一小時好了。」

我沒解下圍裙,不知何故地躡手躡腳地悄悄上樓。

二樓是我的住處。由兩間小房間、比照商務旅館規格的小浴室,以及迷你廚房構成。

桌上還擱著早餐用過的杯盤,我卻提不起勁收拾。

我站在窗邊,隔著薄窗帘眺望野外區好一陣子。

要讓大型犬盡情奔跑,一千平方公尺的面積其實還嫌小。不過對於現在的狗來說,要能夠在室外解開繩子的,只有在這種設施之內。

狗狗流露出有點寂寞的表情,朝著在露台上旁觀的飼主搖尾巴,或是沒有目的地地一圈又一圈跑來跑去。

野外區的北邊略微向上傾斜,網子外面直接與山麓的樹林相連。

網子旁邊,依稀可見千繪正在揮動鏟子。細長的手腳。脖子上搭著毛巾,戴著粗棉手套,把狗狗挖的洞重新填平……

無論是店的周遭或房間里,千繪的記憶總是如幽魂縈繞不去,令我訝異。

越過網子,朝樹林里走一小段路,有個在溪流上方平伸出來宛如天然觀景台的場所,我們曾大白天在那裡親熱。

當時我們擔心著會不會有登山客出現,同時又有種奇妙的亢奮。不過還是只能做到半套,中途打住後急忙回到這個房間。

從那天起連續三天,去年八月的中元節期間,我們放棄原本要去看電影及開車兜風的計畫,一直窩在房間,幾乎沒有離開過傾軋作響的單人床。

得知千繪消失時,我首先感到的純粹是身體的失落感。那種感覺太強烈,令我失魂落魄,過了一段時間才開始感到衷心悲傷。

其實至今我仍不太明白,我依戀的究竟是千繪這個人?還是千繪的氣味、體溫、重量、肌膚觸覺,這些生理上的感觸?

千繪是在兩年前以一身登山客的輕裝,突然出現在剛進行上樑儀式的毛毛頭建築工地。她說登山途中,看到工地角落豎立的「預定開張」的招牌,很想在這裡工作。

她一脫下帽子,在白燦燦陽光中浮現的那張臉,微帶汗濕。她一開始就對我有種奇妙的吸引力。

她自岡山縣內的短大畢業後,進入大阪的貿易公司,之後換了幾次工作,卻始終沒遇上自己有興趣的工作。她自認就女人的標準而言,算是力氣很大,又很喜歡狗,因此毛毛頭這樣的職場再適合也小過。只要能獲得僱用,待遇多寡無所謂。

她如此對我訴說,但令人感到堅定意志的表情,有時卻會忽然無助地動搖,那種不可思議的落差,莫名撩撥了我的心。我心跳急促地一再將目光自她的臉移開。

那天一整天,甚至直到晚上進了被窩,我都茫然地想著千繪。明明只有短時間的交談,可是一想到千繪還有我所不知道的種種表情,我就再也按捺不住。我想親自確認她的一切表情。連我自己都很驚訝,我居然願意為此做任何事,在所不惜。

開店前最忙碌的那幾個月,簡直像做夢一樣快樂。

我認為這種店的經營不可欠缺女性的觀點,從這個角度來看,千繪也是最適合的人才。店內的裝潢、廚厲的設備、商標的設計,她快活地參與每樣事情,發揮獨特的品味。在停車場與建築物之間種上幾棵栲樹,選用水泥色的厚重杯盤,也都是她的主意。

與籌備開店的作業同步,我們的私人關係也急速發展。我開始把毛毛頭視為我們的店,而非我的店。

將來還想開設狗兒的訓練教室,索性也弄個狗兒旅館吧,也要更精心挑選咖啡豆,提供無人工添加物的麵包……在這樣的討論中,千繪與我的未來藍圖自然成形。

等店裡上了軌道後,就在附近的別墅區,買一間屬於我們自己的房子吧,哪怕又舊又小也沒關係。房屋周圍有木製陽台環繞,院子種花,讓孩子在那裡自由自在地成長。我們如此談論著,彷彿那是老早之前就已全部決定的事。

因為我真的覺得一切是理所當然,因此甚至認為沒必要特地求婚。一年後,我只是為了走完該走的程序,才送她戒指。

她消失是在將近半年前,二月初的時候。

連日吹著夾帶雨雪的強風,店裡幾乎一直持續歇業狀態。

千繪沒來上班,但我也沒怎麼放在心上的原因,是因為前一天她有點感冒徵兆所以提早下班,她說也許明天會請假。

她也沒接電話,我以為她大概在睡覺,甚至不敢再打電話過去。

晚上,店裡打烊後,我帶著蔥和烏龍麵等等食材去探望她。千繪當時住在距離菜畑車站,只有幾分鐘路程的小套房公寓。

房間的窗子一片漆黑,我像往常一樣輕輕敲門也沒人回應。即便如此,我仍傻呼呼地深信,她大概是睡得太熟了。

拿鑰匙打開門的瞬間,那種宛如土崩瓦解的衝擊,令我永生難忘,房間空空如也。看慣的窗帘、床鋪、桌子、餐具,一切都消失了,彷彿打從一開始便一直是空殼子,唯有夜色隱隱瀰漫。

我把鞋子隨便一脫,腳步踉蹌地朝屋裡跨了兩三步。我一屁股跌坐在連角落都看得一清二楚的地板中央,不知究竟發獃了多久。我那無法思考任何事的腦中,這是怎麼回事?到底怎麼了?這是怎麼回事?到底怎麼了?如同自動裝置一般,只有這些字眼反覆空轉。

整整一個多月,我丟下工作到處尋找千繪。

我去問過出租那間屋子的房仲業者,卻沒問出她的遷居地點。對方說她按規矩支付了臨時解約的違約金,然後才搬走。

我一再前往那棟套房公寓,隔壁兩間的住戶不消說,整棟公寓的住戶我也全都問遍了,但沒有任何人知道千繪的下落。不僅如此,甚至找不到除了打招呼之外曾跟千繪說過話的人。

我也頻頻的往以前我們常去的酒吧與居酒屋。我獨自喝著酒,忍不住一再回頭朝店門口張望,總覺得她隨時會帶著淘氣的笑容現身。

這時我才頭一次發覺,我對她的事幾乎一無所知。

未來的毛毛頭和未來的我們,我們的話題總是繞著那些打轉,壓根沒把其他的事放在眼裡。

我曾聽說她是獨生女,父母住在岡山市。我們雖然談到近日就陪她一起回老家,順便正式拜見她的父母,卻沒有談到她的老家在市內何處。

千繪以前談過什麼樣的戀愛?有什麼朋友或是以前在那裡工作?獨處時都在做些什麼?這些事我一無所知。

在她消失的半個月前,千繪拜託我借錢給她,雖然只有兩百萬左右,卻是我的全部財產。

她說她的表妹挪用了一千萬的公款,如果親戚不設法湊齊這筆錢全額歸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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