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若是我,自己胡思亂想之前,應該會直接問爸爸:我發現這樣的筆記本,這是什麼玩意?」

洋平把嘴裡的食物配著啤酒咕嚕一聲吞下去,說道。

只要對弟弟說請他吃牛排,除非真有什麼大事,否則無論何時何地他都會來赴約。然後以不遜小狗的速度,狼吞虎咽近似生肉的血紅牛排。

「喂,我花了這麼多錢,你好歹稍微品嘗一下味道再吞下肚吧。」

「嘿,這種勉強算是家庭餐廳的地方賣的肉,如果慢慢品嘗就咽不下去了。」

有時我會很想把這個弟弟丟進狗場讓他跟狗狗一起跑上一整天。不過以這小子的行事作風,說不定會躍升為野外區的帝王,強姦母鬥牛犬。

我自認包括細節在內已經儘可能詳細敘違了,但洋平打從一開始,就談不上太認真,不僅如此,甚至是以明顯懷疑的態度在聆聽。

不過這或許是因為他沒有親眼看過筆記本,就算聽完沒反應也不能怪他。

「不過,如果小亮你堅持,我倒也不是不能幫忙。八成,等你讀到最後,就會覺得搞了半天虛驚一場。」

洋平以不像弟弟倒像哥哥的表情,朝我點了點頭。

之所以起意向這個自大的弟弟和盤托出,是因為若要瞞著父親繼續看那本筆記,非得有個值得信賴的幫手不可。

我已經想好方法了。

每周日下午去外婆住的那間位於大和郡山市郊外的安養院報到,是父親的習慣。若要繼續偷看筆記,只能利川那時候。讓弟弟在外婆那邊與父親會合,盡量拉長探訪時間。回程到了,當他在車站與父親分手,再打我的手機通知我。只要這樣就行了。

下一次探訪是後天。周日是店裡最忙的時候,在混雜的野外區,狗狗之間也很容易發生糾紛。但是我已顧不了那麼多了。洋平說他那天湊巧也有空,所以我決定就選那天採取行動。

「這種時候還把你扯進奇怪的事,真不好意思。」

我不看洋平地這麼說。

「沒事,就照平常的樣子相處吧。」

他或許自認是輕鬆帶過,但在我聽來卻是有點憤怒的不穩語調。

母親死時哭得死去活來的洋平,後來,至少在我面前,完全沒有再說過任何感傷的話。

對於父親的病,洋平與我之間也已有不成文的默契,就當沒這回事似地加以漠視。既然醫生已束手無策也只能這麼做,況且我們也抱著幼稚的願望,總覺得只要繼續漠視,說不定會有奇蹟發生。

雖然時有破綻,但只要碰面,我們總是帶著無憂無慮的笑容吃牛排。

「我只想知道那是誰寫的。既然放在那裡,想來想去唯一的可能還是爸或媽寫的。」

「筆跡呢?」

「嗯……誰也不像。字體像小學生一樣丑。」

「嗯……」

洋平吃完後毫不客氣地盯著我的盤子,無奈之下,我只好把還剩一大半的肉切了一大塊給他。我怕他繼續向我要,所以自己也加快速度進食。

「你認為是爸爸吧?爸爸其實是以殺人為樂的魔鬼,搞不好也殺了你說的那個調包前的真正媽媽?哇……超恐怖……」

「我又沒有那樣說……」

我無法斷然否認,只好灌下走氣的啤酒來掩飾。

閱讀手記的期間,那種想法的確一直浮浮沉沉。不僅如此,意識之中甚至閃過莫名其妙的懷疑:兩個月前母親車禍身亡是否也是父親設計的?

感覺母親被調包的兒時記憶,一旦蘇醒,便帶著鮮活的現實感在心頭縈繞不去。以前的母親與現在的母親,該不會兩者都遭到父親的毒手吧?

「被你這麼一說,我才想到外公的死,好像也有點不自然。如果你的想像無誤,那說不定也是爸爸乾的。」

洋平像算準時機般說出奇怪的話,令我在瞬間腦中一片空白。彷彿被來歷不明的黑暗呼地一口吞沒。

外公是在我國三時去世的。是所謂的猝死。他明明沒有任何宿疾,死因被判定為心臟衰竭。當時他躺在暖桌底下假寐,父親要叫醒他時才發現他已氣絕。

那是周日,家中當時只有父親在,母親與外婆帶著我們兄弟出去買東西了。

「咦,你生氣了嗎?抱歉,就算開玩笑也太過分了,是吧。」

洋平被我的臉色嚇到,乖乖道聲歉後,便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方向。

「不過呢,根據你的母親換人說,我們就成了同父異母兄弟耶。」他一邊拿叉子尖端朝我點了又點,眨了一下眼睛,「我忽然覺得這樣也不錯,很戲劇化。」

用不著他說,我也早就想過那件事了。看著眼前的洋平,我實在沒有那種切身感受,卻也提不起勁跟他一起開玩笑。

我不像父親也不像母親,但洋平的眼睛與輪廓給人的感覺顯然酷似母親。不只是五官,在體質上也是,兩人都有點遠視,也都會對貓狗毛髮過敏,共通點很多。我彷彿現在才慢半拍地在意起那些事實。

「那我問你,如果不是爸爸,究竟誰會寫那種東西?洋平,你該不會要說是媽寫的吧?」

「為什麼不會?媽說不定還真的會寫那種東西喔。」

我很驚訝,因此沉默了下來。

「說不定是她年輕時寫的,本來打算投稿到哪家雜誌。媽很愛看書,也看過很多小說……而且怎麼說,是個有點幻想癖的浪漫主義者。」

幻想癖?浪漫主義?我們兄弟對母親的印象居然會有這麼大的差異嗎?我知道母親經常上圖書館借書,但若只因為這樣,就說那個樸素溫婉,如家庭主婦範本的母親是浪漫主義者,甚至會寫小說,我實在難以想像。

我本來想進一步追問,但這樣聊著母親的話題時,洋平突然低下頭開始不停眨眼。牛排早已吃光了。

我撇開眼,含糊附和。

「啊……剛才,說到媽有幻想癖,倒讓我想起一件怪事。」

為了掩飾被我看見熱淚盈眶的糗態,洋平刻意用傻呵呵一派樂天的聲音說道。

「什麼事?」

「沒什麼。」

「喂,你到底是有多幼稚啊?既然要說,就把話說完。」

「你老是立刻曲解別人的意思,所以我才不想說。而且,你現在就已經曲解了。」

我知道如果採取正攻法只會讓他唱反調到底,所以為了轉圜,我拿來菜單,讓他挑選甜點。

點好之後,我不動聲色地問:

「洋平,媽最後那段日子,你不覺得有點怪怪的嗎?」

「怪怪的?怎麼個怪法?」

他反問的聲音很僵硬,弟弟常時八成也察覺母親有點不對勁吧。我默默等待。

「不過被你這麼一說,她好像的確有點陰鬱吧。電視看到一半還會突然哭出來,我只不過喊她一聲,她就嚇得跳起來。」

「說不定,媽她……」

「她怎樣?」

「她該不會在害怕什麼吧?」

「怕什麼?」

「嗯,我是不知道……比方說,媽也發現那本手記,看了內容。」

「怎麼有時手記?你就這麼想把話題扯到那裡?你是說媽看了手記,得知自己的丈夫是殺人魔,所以很害怕?」

「你也不能百分之百說絕對不可能吧?」

「你果然不正常,媽那時當然會害怕啦。你想想看,她知道爸馬上就要……就要離開了。她不害怕才奇怪吧。」

我一下子不知道該如何反駁,洋平說得沒錯。不僅如此,我自己當時應該也是這麼想。連這種事都忘了,可見我的看法或許根本就很可笑,一切都只不過是妄想。

「抱歉,你說得對。」

這次我坦誠道歉。

但是同時,我總覺得踩著父親的涼鞋低頭踽踽獨行的母親,當時眼裡的東西和那種恐懼似乎截然不同。好像帶有某種更黏纏不清的秘密氣息……

「洋平,媽的事,剛才你不是才講到一半,你把話說清楚。」

「可是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根本不相干。」

「無所謂,你說。」

「……外公還在世時,我們兩人不是還睡同一個房間嗎?我想那應該是你國一時的事,我半夜醒來微微睜開眼,看到媽坐在你的枕畔,就這樣……看著你的臉。」

「然後呢?」

「嗯,然後,當時媽她,好像……胸前抱著枕頭。」

「……」

「啊,看吧,你果然又曲解了,所以我才不想說。我就知道會這樣。」

「你的意思是媽並不是要拿枕頭蓋住我的臉?」

「還用得著說嗎?我當時心裡納悶著媽幹什麼只看你一個人,然後一邊裝睡,後來她就悄悄起身走出房間了。我覺得很奇怪,後來也再次睡著了。所以我只是因為你說媽被掉包,才忽然想起來。」

「媽為什麼抱著枕頭?」

「我哪知道,也許是睡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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